废弃的地下管道,中央枢纽区。
空气里一股子老书发霉、混着铁锈和消毒药水的味儿,呛得人脑仁疼。
昏黄的应急灯在头顶闪烁,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阴晴不定。
气氛压抑得像块湿透了的抹布。
“……‘奇美拉协议’,妈的,一启动,全城的眼睛都成了顾衡的。”筹海推了推反光的眼镜,指尖在全息屏幕上划过,留下一道道猩红的数据流,“我们能活着回来,九成靠命大。”
他身前的投影里,跨海大桥的追逐战正在无声回放。那张覆盖整座城市的天网,看得人心底发凉。
“运气也是实力。”隗山瓮声瓮气地顶了一句,他正用一块沾满药酒的粗布,使劲擦着胳膊上的血口子。嘶——他龇了龇牙,浓烈的血腥气混着草药味,一下就散开了。
“他们不是难缠。”
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,凌霜抱着臂,靠在冰冷的管壁上,脸色比灯光还白,“是可怕。”
作为曾经的“律者”,她比谁都懂。
“他们把‘秩序’变成了猎犬,没有感情,只有效率。我跟你讲,从这点看,他们比我们这些怪物……更像怪物。”
“关键是,我们把瑶月带回来了。”筹海一针见血,手指在屏幕上重重一点,地图上,遗识发掘会的所有据点瞬间亮起红光,“这等于指着顾衡的鼻子,抽了他一耳光。我们暴露了,瑶月也暴露了。接下来,就是不死不休。”
得,这下才叫捅了马蜂窝。
枢纽区里,死一样的寂静。
江澈没说话。
他从头到尾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,投向了书库更深处,那片堆满了古籍的黑暗里。
陈骸的身影,像个老鬼,在那儿一动不动。
他站起身,走了过去。
有些答案,只有那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家伙,才给得出来。
古籍区的空气,像是凝固了几百年。
陈骸坐在一张巨大的黑木桌后,就着一盏孤灯,慢吞吞地翻着一本快散架的古书。
“来了?”他头也没抬。
“陈老。”江澈在他对面坐下,声音有些哑,“瑶月……她的血脉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陈骸的手指停住了。
他缓缓合上书,抬起那双浑浊得看不见底的眼睛,盯着江澈。
半晌,他站起身,佝偻着背,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。
“跟我来。”
他带着江澈,走到书库最里头。
那是一整面墙。
不,是一整面壁画。占据了整面墙,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穹顶的阴影里。
壁画上,一条由无数星辰组成的银河横贯其上。
而银河中,垂下无数几乎看不见的、发光的丝线,像提线木偶一样,操控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。
看得人头皮发麻。
“‘神降之图’。”陈骸伸出枯柴般的手指,点在那些丝线上,“你们管瑶月那样的孩子,叫‘血脉之钥’?呵,多好听的名字。钥匙,开门的,带给人希望的。”
他干笑一声,笑声像破风箱。
“在我们那个时代,这玩意儿,有另一个叫法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,像是把冰渣子从喉咙里挤出来。
“——‘容器’。”
江澈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你以为,那些高高在上的旧神,凭什么把自己的本源权柄,塞进凡人的血脉里代代相传?”陈骸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嘲弄,“为了留个火种?为了给你们希望?”
“哈,是为了留一扇‘后门’!”
“一扇能让他们绕过这人间神狱的法则,随时都能滚回来的后门!”
他的手指,点在那些被丝线操控的人影上。在丝线的尽头,那些人影的轮廓渐渐模糊,最终,汇聚成一个与天上星辰遥相呼应的、庞大而恐怖的神明虚影。
“权柄,从一开始就是寄生!是侵略!”
“它在血脉里沉睡,等着一个时机。可能是某个刺激,可能是容器精神崩溃,也可能……只是单纯的时间到了。然后,它就会‘醒’过来。”
江澈喉咙发干:“醒过来……会怎么样?”
“覆盖。”
陈骸吐出这个词。
“神性,会彻底覆盖掉人性。她的记忆、她的感情、她的自我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会被那个古老的神性意志,像垃圾一样清除、吞噬。最后,‘瑶月’这个人会彻底消失。她会变成她的祖宗,变成那个旧神降临于世,最完美的……皮囊。”
陈骸转过头,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澈,眼神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怜悯。
“你救回来的,是个叫瑶月的女孩没错。”
“但你带回来的,也是一个……即将孵化的神。”
容器。
神明降临的……容器。
这两个字,像两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扎进江澈的太阳穴。
嗡的一声。
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
他想起瑶月那双惊恐的眼睛,想起自己对她许下的承诺——“我保护你”。
可他要对抗的……不只是顾衡,不只是遗识发掘会。
真正的敌人,在她的身体里。
在她血脉的最深处!
“……遗识发掘会,为什么非要抓她?”江澈强迫自己从眩晕中挣脱,声音嘶哑。
“因为她那位祖宗,执掌的权柄,是‘时序’。”陈骸的目光回到壁画上,声音压得极低,“人间神狱,本身就是个时间错乱的笼子。在这里,因果颠倒,时间如烂泥。而一个能‘校准’时间的存在……你明白她的价值吗?”
江澈的瞳孔,骤然收缩。
“遗识发掘会那个叫‘衔尾蛇’的怪物,最大的缺陷,就是内部无数权柄的‘时间轴’对不上,所以才天天内耗,天天排异,迟早得把自己玩崩。”
陈骸叹了口气,像是在可怜那些疯子。
“他们要瑶月,不是找什么稳定剂。”
“他们是在找一个‘钟表匠’,去修好他们那个……快要散架的‘人造神’。”
江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古籍区的。
他走到安置瑶月的静室门外,整个人都是懵的。
他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,透过门上狭窄的观察窗,朝里看去。
那杯热牛奶,动也没动。
瑶月没在床上。
她赤着脚,站在房间中央。
没有音乐,一片死寂。
她在跳舞。
一种江澈从未见过的、无声的舞蹈。
动作很慢,很轻。
她伸出手臂,像是在拥抱一个不存在的爱人。
又像是在推开一堵看不见的墙。
她的脚尖轻点地面,仿佛在叩问大地深处的亡魂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但那双眼睛里,却有化不开的哀伤,有无声的祈祷,还有一种……跟命运死磕的倔强。
那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。
那是一个被无形枷锁捆住的灵魂,在用自己唯一的方式,举行一场无人知晓的献祭。
江澈的拳头,攥得咯咯作响。
他要打破的,不只是这场狗屁战争。
他要打破的,是这种把人当成容器、工具、钥匙的,该死的“宿命”!
就在这一刻,他胸中的决意几乎凝成实质。
通讯器里,突然传来筹海撕心裂肺的吼声,把他从思绪中惊醒。
“江澈!柏林来消息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