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声音不是从耳朵钻进来的。
是直接在他颅骨里炸开的。
像一口老旧的铜钟，被人用攻城槌狠狠撞了一下，嗡——
“地——下——”
两个字，沉闷、宏大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。
江澈猛地蜷缩起来，躲在垃圾桶的阴影里，双手死死勒住自己的膝盖，指节因用力而惨白。
巷子里，地沟油混合着腐烂菜叶的酸臭味熏得人头晕。几分钟前，他用最后一点尊严换来的面包和牛奶，此刻正在胃里化为一丝微弱的热流，勉强吊着他这条命。
可精神上的冷，却像西伯利亚的寒潮，瞬间将那点热量吹得一干二净。
来了。
又来了。
但这次不一样。
不是之前那种几百上千个声音叠在一起，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的疯狂呓语。这一次，声音异常纯粹、清晰。
像一个将军在下令。
去地下。
为什么？去地下干什么？
江澈的牙齿开始打战，不是因为冷，是身体本能的恐惧。他不知道这声音是病情加重的产物，还是……别的什么。
理智在尖叫：这是幻觉！别信！
但十年逃亡生涯烙印在骨子里的直觉却在疯狂示警：任何一丝异常，都可能要你的命！
烦躁。
不安。
像一口气堵在胸口，上不去也下不来。
他不敢再待着了。这里是他的临时鼠穴，但下一秒，就可能变成他的坟墓。
江澈缓缓起身，动作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。他将那顶破旧的漫展斗篷兜帽拉得更低，几乎遮住了整张脸。粗糙的布料带着汗酸和灰尘混合的馊味，却是他唯一的伪装。
下一秒，他像一滴融入水里的墨，悄无声息地滑出后巷，汇入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。
城市上空，八百米。
凌霜站在摩天大楼的楼顶边缘，脚下就是万丈虚空。狂风将她深色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，却吹不动她分毫。
她银灰色的眼瞳里，倒映着下方如火柴盒般密密麻麻的城市，没有任何情绪。
“目标‘GE-77139’，脱离信息静默。”
冰冷的合成音在她骨传导耳机中响起，是她的AI助手“算官”。
“十五分钟前，坐标A-03区出现微弱能量波动。分析：目标进行了能量补充，疑似进食。”
凌霜手腕上的终端投射出一片虚拟光幕，A-03区一个闪烁的红点，正是江澈刚刚“光顾”过的那家便利店。
“他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，行动路线在刻意规避监控。”凌霜冷冷开口。
“确认。启动‘行为轨迹异常筛选’。”
光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变成一片瀑布。无数代表着“正常市民”的光点被瞬间过滤，只剩下寥寥数百个行为诡异的“异常点”。
很快，其中一个光点，被系统自动放大、加粗。
“锁定异常目标。身披深色宽大斗篷，无法面部识别。斗篷材质具备微弱神性遮蔽效果，与‘无相行者’数据库吻合度7.3%。”
“目标行动轨迹与人流主方向多次逆行，对高清摄像头的规避率高达91.4%。”
画面上，那个裹在斗篷里的影子，始终贴着街道的边缘移动，像个孤魂野鬼。
“目标正在向风华广场地下枢纽移动。”算官的声音毫无起伏，“逻辑推演：目标试图利用复杂环境与密集人流进行躲藏。符合野兽趋利避害本能。”
“计划确认。”凌霜吐出四个字，像是在宣判。
“确认。风华广场地下枢纽三维结构图已载入，971个监控节点已接管。‘驱离-围捕’方案A生成，成功率预测：98.9%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凌霜的身影从楼顶消失。
一张由数据和逻辑编织的蛛网，已然张开。
一脚踏入地下商场，世界瞬间变了。
鼎沸的人声、商铺的嗨曲、美食广场的炸鸡香气、地铁进站的蜂鸣……无数种声音混合成巨大的声浪，像一盆温水，兜头盖脸地泼下来。
不可思议的，这股嘈杂反而将江澈脑中那个清晰的命令声给压了下去。
他长长地、几乎是贪婪地舒了一口气。
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，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。
他像一个刚从沙漠里爬出来的人，一头扎进了闹市，周围全是活人的气息。
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，江澈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。他这身要饭似的打扮，与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，引来好几道嫌恶的目光。
他不在乎。
不远处，一对小情侣正分着一杯奶茶，女孩笑得花枝乱颤，男孩宠溺地伸手，帮她抹掉嘴角的奶渍。
真好啊。
江澈的目光有些恍惚。
他想起了姐姐江荷。在那些还没被这鬼病彻底吞噬的日子里，他们也曾这样在周末的商场闲逛。姐姐会一边骂他又乱花钱买那些看不懂的破书，一边抢过他手里的冰淇淋，挖走最大的一勺。
那会儿的阳光，好像总是很暖。
一股尖刀般的愧疚感，毫无征兆地捅进了他的心脏。
看看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，人不人鬼不鬼，在阴沟里刨食的老鼠。
如果姐姐看到……
不，不能想。
他与那个温暖的世界，只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，却像是隔着生与死的距离。
人间烟火，与他无关。
江澈把头埋得更深，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。
地下安保监控中心。
凌霜的身影如鬼魅般站在一排屏幕前，原本的值班保安已经不知去向。
“目标已进入B2层，餐饮区边缘。”屏幕上，江澈那个蜷缩的黑影被一个红圈死死锁定。
凌霜没有立刻下令。
在人群中动手，只会引发骚乱，违反“缄默法则”。
她要做一个最高明的牧羊人，将这头脱缰的羔羊，不动声色地驱赶向预设的屠宰场。
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，快得只剩残影。
“接管安保、消防、通风三大系统。”
“命令：C-3、E-1出口，部署‘清洁工’单位。B-1、D-6出口，部署‘维修工’单位。所有地铁入口，部署‘巡逻保安’单位。完成外围封锁。”
商场各个角落，几个穿着不同制服的工作人员，不着痕迹地走到指定位置，眼神空洞，动作僵硬。
“筛选监控盲区最多的三条逃逸路线。”
屏幕上，三条路线被高亮，全都通往地下三层——那个废弃的人防工程。
“将B-7号维修通道设为最终陷阱。该通道为直线，长五十米，无岔路，尽头为封死的高强度防爆门。”
凌霜看着屏幕上那个孤独的黑点，银灰色的眼瞳里，闪过一丝算法般的冰冷。
游戏，开始了。
“搞什么鬼……”
《怪谈月刊》办公室，白小鹿烦躁地抓着头发，差点把键盘敲碎。
“江澈”这个名字，在警方合作的内部资料库里，搜索结果是一片空白。干净得就像个假人。
“果然是我想多了吧……”她叹了口气，刚要关掉页面，一条内部弹窗通告跳了出来。
【通告：接市交通管理部门通知，为配合系统升级，今日15:00至18:00，风华广场地下枢纽区域的公共监控系统将进行临时维护，期间部分探头将分批次关闭。请各外派记者注意。】
白小鹿盯着这条通告，愣了三秒。
随即，一个激灵窜遍全身！
风华广场地下枢纽！
时间点，就在一小时前！
这他妈也太巧了！巧合得就像是有人在故意掩盖什么！
为什么要临时、分批次地关闭一个城市最核心区域的监控？这根本不合常理！除非……
除非有人不希望某些画面被记录下来！
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。
那个离家出走的“精神病人”江澈，会不会就在那儿？而这场所谓的“系统维护”，就是为了抓他布下的天罗地网？！
“轰”的一声，心里那团熄灭的火，重新烧成了燎原之势。
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相机，连跟主编打声招呼都忘了，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办公室。
风华广场！等我！
三条毫不相干的线，在命运的编织下，于此刻，交汇于一点。
风暴的中心，江澈浑然不觉。
而在监控室里，凌霜看着屏幕上的一切，对着手环，用冰冷的声音下达了最终指令。
“驱离程序，启动。”
“把那只老鼠，赶进笼子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