砰!

门在身后重重关上。

那一声闷响,不像关门,更像是一声枪响,将门里门外,分割成了两个世界。

江澈的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板,将姐姐江荷那焦急到变调的呼喊,连同茶几上那本《云山疗养中心》的铜版纸宣传册,一并隔绝在外。

黑暗没能带来安宁。

恰恰相反,当外界的声音消失,他脑子里的噪音,瞬间尖锐了千百倍。

“……秩序……正在瓦解……”

“……编号37,出现不可控变量……”

“……观测……中止……”

那些鬼魅般的呓语,像无数根钢针,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太阳穴。他浑身一软,顺着门板滑坐在地,双臂死死抱住膝盖,将整张脸埋了进去。

他蜷缩成一团,用尽全身力气,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把自己那个快要散架的灵魂重新箍紧。

我没病。

我没疯。

门外,江荷的砸门声从愤怒变成了恳求,最后,只剩下长长的、认命般的叹息。

客厅死寂下来。

但江澈知道,她还在。就像一头固执的母狼,守在笼子外,死死盯着她眼中那只一步步走向失控的野兽。

时间被拉成了粘稠的丝。

一分钟?十分钟?

当四肢因蜷缩而彻底麻木时,江澈终于缓缓抬起了头。

不能躲。

躲藏,本身就是一种“异常”。他那根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理性之弦,在断裂前发出了最后的警告。

他必须出去,必须像个正常人一样,用逻辑和语言去解决问题。

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走上绞刑架的死囚,江澈扶着墙,摇晃着站了起来。

咔哒。

开锁声,在死寂的公寓里,刺耳得像一声惊雷。

他拉开门。

客厅惨白的灯光晃得他眼睛生疼。江荷坐在沙发上,背影僵直得像一尊石雕。听见声音,她猛地回头,那张脸上混杂着担忧、愤怒,还有一丝被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。

她面前的茶几上,那本宣传册摊开着,彩色的页面上,一个笑容和蔼的老专家正含笑看着他。

那笑容,像一个通往地狱的邀请。

“阿澈……”江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
“我不去。”

江澈开口,声音比想象中要稳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铁钉。他没看她,径直走到餐桌旁,拉开椅子坐下,隔着三米的安全距离,与她对峙。

他需要做点什么,来稳住自己快要沸腾的思绪。他从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,指尖冰凉。

“为什么?!”江荷猛地站了起来,压抑了一整晚的火气轰然爆发,“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个名额我求了多少人?云山疗养中心,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!那位陈教授,国内脑神经科的顶尖权威,多少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给治好了!”

“权威?”江澈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。

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本宣传册,目光死死钉在手里的餐巾纸上。

“那和把我当疯子关起来,有什么区别?”他几乎是在质问,声音都在发抖,“每天被人盯着吃药,被人记录言行,最后在报告上写一句‘病情稳定’?那不叫治疗,那叫驯兽!”

为了压制住脑中越来越响的嗡鸣,他的指尖开始在餐巾纸上飞快地划动。

没有笔,他的指甲就是笔。

一个由无数微小齿轮层层嵌套、彼此咬合的无限圆环,在他指下被一遍遍地深刻着。冰冷,精密,充满了绝对的秩序感。这是他最后的堡垒,是他对抗世界唯一的武器。

“尊严?你跟我谈尊严?”

他的激烈反应,彻底引爆了江荷。

“江澈,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!”她几步冲过来,指着他的鼻子,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,“你多久没出过门了?你多久没跟朋友说过话了?你把自己关在那个狗窝里,把所有东西摆得跟模型一样,你管这叫正常?!”

她的手指,又猛地指向他手中那张已经被划出无数印痕的餐巾纸。

“还有这个!这些鬼画符!你到底要画到什么时候才算完!”

“你病了!你病得很重!再不治,你就彻底毁了!”

“我没有!”江澈低吼出声,手里的餐巾纸被指甲划出了一道刺耳的裂口。

“你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!”江荷的情绪彻底崩盘,她一把将自己的手机拍在桌上,屏幕“啪”地亮起。

那是一张银行转账截图。

一串红色的数字,像一滩血,糊满了整个屏幕。

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,江澈。”

江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,但语气,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。

“定金我已经付了。”

“二十万。”

“不可退还。”

“下周一,疗养中心的车,会来接你。”

你……

江澈的瞳孔,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。

完了。

一切都完了。

二十万。定金。下周一。车来接他。

每一个词,都像一把重锤,将他所有的退路、所有的辩解、所有的挣扎,砸得粉碎。

他缓缓抬起头,看向自己的姐姐。

灯光下,江荷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,眼中燃烧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名为“爱”的偏执火焰。那张他最熟悉、最亲近的面孔,在这一刻,陌生得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。

原来,审判早已结束。

原来,最想让他“正常”的亲人,亲手给他套上了枷锁。

原来,家,也不是他的庇护所。

“为你好”。

这三个字,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。

嗡——!

脑海中,那持续了二十二年的混乱呓语,在这一瞬间,竟诡异地合流归一,汇聚成了一声清晰无比的、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咆哮。

被他攥在掌心的餐巾纸,彻底化为齑粉。

眼前的世界,开始扭曲。

客厅的灯光被拉长、搅碎。墙壁的纹路像毒蛇般蠕动。姐姐那张决绝的脸,在他视野中迅速变得模糊、遥远,最后,变成了一张冷漠的面具。

他感到自己体内,那道被理性死死压制了二十二年的堤坝,那股他一直以为是“病”的黑色洪流……

终于,冲垮了最后一道闸门。

它,要出来了。

笼子,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