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。
疼。
饿。
江澈是被冻醒的。水泥管道里腐烂的霉味,像尸体一样贴着他的鼻腔。
逃亡第四天,凌晨。
他蜷缩着,像一只躲在城市下水道里的死耗子。
右臂的骨裂处,每一次心跳都带起一阵钝痛,提醒他还活着。活着,暂时。
他闭上眼,想省点力气,但脑子里那片混沌的海洋又开始翻江倒海。
那些声音。
那些呓语。
像几千个坏掉的收音机在同时播放,尖锐、杂乱、毫无意义。
二十二年来,他一直把这些当成病。一种必须用秩序、用逻辑、用冷酷的理性死死压制的病。
它们是敌人。
可现在……
江澈的眼皮在黑暗中抽搐了一下。
图书馆里,在他即将被抓住时,脑中炸开的那个字——“逃”!
地下商场,那幅瞬间成型的、避开所有死路的“地图”!
仓库里,那个被精准指出的、导致监控系统瘫痪的“齿轮”!
每一次,都是他视为“病症”的疯狂,把他从那个女人的天罗地网里硬生生拽了出来。
而他引以为傲的理性?逻辑?
呵。
那些东西,一次又一次,把他带进了死胡同。
多可笑。
他像个精神病,用自己的右手打左手,结果那只被他当成敌人的左手,却总在拼命保护他。
一个念头,像毒蛇,嘶嘶地从他脑海最深处的裂缝里钻了出来。
如果……
如果,不反抗了呢?
如果,试着去……听呢?
这想法太疯了。
听那些鬼东西?那不等于自己解开锁链,任由那头叫“精神崩溃”的野兽把自己撕碎吗?
可他妈的,还有别的路吗?
没有食物,没有钱,没有身份。
唯一的财产,就是这具快散架的身体,和这颗被全世界判定为“异常”的脑袋。
赌一次。
江澈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反正已经在十八层地狱了,还能掉到哪去?
他靠着冰冷的管壁,强迫自己放松。他放弃了背诵圆周率,放弃了逻辑建模,放弃了所有用来构建精神壁垒的方法。
他第一次,主动地、小心翼翼地,将自己的意识……沉了下去。
就像一个溺水的人,放弃挣扎,任由自己坠入深海。
然后——
轰!!!
脑子里像是瞬间引爆了一个蜂巢!
无数混乱的噪音找到了宣泄口,化作实质性的冲击,狠狠撞在他的神经上!
“呃啊!”
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差点叫出声。太阳穴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了进来,他死死咬住牙,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。
不能放弃!
他不再试图去“理解”或者“分析”任何一个声音,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调频师。
在一片代表着“毁灭”的刺耳杂音中,艰难地,寻找一个……频道。
一个核心的,稳定的频率。
放空。
过滤。
忍耐。
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
当他彻底放弃抵抗,那些充满攻击性的噪音,就像失去了目标的疯狗,开始慢慢地,慢慢地……退潮了。
喧嚣平息。
剧痛减弱。
世界,前所未有的安静。
紧接着,一种全新的感觉,在极致的死寂中浮现。
那不是声音。
也不是画面。
它像一个无形的指南针,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成型,指针转动,最后“咔”的一声,锁死了一个方向。
东南方。
隔着水泥与泥土,那个方向传来一种纯粹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质感。
空旷。
死寂。
终结。
是生路,还是坟墓?
不知道。
但对于一个已经无路可走的人来说,任何一条路,都是唯一的路。
江澈睁开眼。
那双原本充满疲惫和迷茫的眸子里,此刻只剩下一种赌徒押上一切的决绝。
他扶着管壁,拖着伤臂,挣扎着爬出了管道。
冰冷的夜风,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他拉了拉身上那件破烂的漫展斗篷,遮住脸,像个幽灵,朝着脑中指南针所指的方向,一步一瘸,蹒跚着走入深沉的夜色。
同一时间。
数据之海的尽头,“算官”的核心处理器内。
一个由光影构成的模糊人形,正对凌霜的意识投影汇报。
“目标信号,再次消失。”凌霜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我们晚了二十分钟。仓库是空的。”
“正在分析。”算官的合成音没有任何情绪。
它们周围,城市的全息地图上,一条刺眼的红线标记出了江澈所有的逃亡路线。每一个转折,每一次停留,都被精确到了毫秒。
“行为模式:混沌。选择逻辑:非理性。”算官播报着。
“路线A,监控密集区,生存率下降37%。规避。”
“路线B,开阔主干道,锁定率提升68%。规避。”
“路线C,藏匿仓库,短期安全,但长期暴露率98.7%。目标在包围圈形成前二十分钟,规避。”
凌霜的意识体微微皱眉:“自相矛盾。如果他的选择是混乱的,为什么结果总是最优解?”
“重新建模。”算官的运算核心光芒大亮,“剔除‘主观意图’,引入‘野兽本能’权重。”
城市地图上的无数可能性,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推演、排除。
“结论已生成。”算官的声音响起,“目标所有看似非理性的选择,底层逻辑高度统一:一,脱离人群;二,规避监控。这不是随机的恐慌,而是一种进化到极致的、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。像一头被顶级猎手追捕了千百次的野兽,总能嗅到陷阱的味道。”
“基于此模型,推演目标最终动向。”
虚拟地图上,所有居民区、商业区、交通枢纽……所有被文明覆盖的地方,瞬间变成了灰色。
最终,只有地图东南角一块巨大的、边缘模糊的区域,闪烁着血一样的红色。
“城市东南角,废弃工业区。”算官的声音仿佛在宣告最终判决,“占地十二平方公里,监控废弃率超90%。最关键的是,此地磁场紊乱,脱离了‘缄默法则’的强约束场。是完美的……围猎场。”
凌霜看着那片猩红,银灰色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温度。
算官的分析,和她的“悖论驱逐”方案,不谋而合。
她的计划,本就是通过无形的压力,将这只狡猾的老鼠,一步步赶进那个可以让她放手施为的屠宰场。
而现在……
这只老鼠,正在“主动”走向屠宰场。
“我同意。”凌霜的声音斩钉截铁。
“调动所有外勤单位,封锁工业区外围。释放‘窥镜’无人机群,内部高空布控。我要那地方,变成一个只能进,不能出的铁桶。”
“指令确认,衡吏凌霜。”算官的光影人形微微颔首,“祝您……狩猎愉快。”
意识回归现实。
凌霜站在高架桥的顶端,夜风吹动着她的衣角。她俯瞰着那片匍匐在夜色中的钢铁坟场,像君王审视自己的领地。
在她视野的尽头。
一个被斗篷包裹的渺小身影,正拖着疲惫的身体,一步一步,坚定地,走向她精心准备的猎场中央。
猎物,以为自己正走向唯一的生路。
猎人,正缓缓收紧绞索,以为一切尽在掌握。
两条悖论的航线,即将在名为“终结”的坐标上,轰然相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