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正文】
“够了。”
声音不大,甚至有些沙哑。
却像一盆冰水,瞬间浇灭了永寂书库枢纽内剑拔弩张的火气。
正唾沫横飞、脖子上青筋暴起的隗山,声音戛然而止。他像一头被掐住脖子的巨熊,猛地回头。
另一边,镜片后眼神冰冷、字字如刀的筹海,也停下了话头,推了推眼镜,望向声音的源头。
江澈站了起来。
动作很慢,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苏醒,身上还带着几分虚弱。但他那双眼睛,在昏暗的地下空间里,却亮得惊人。
之前的浑浊、挣扎、疯狂,已经彻底褪去。
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明。
“你们吵的,我都听见了。”江澈的目光先是落在隗山身上,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,血管还在突突直跳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江澈开口,第一句话就让隗山愣住了。
“凌霜是律者,是敌人。她追杀我们,招招致命,这是事实。”江澈平静地陈述,“从道理上讲,我们没任何理由救她。看着她被系统清除,干净,解气,而且最安全。”
隗山眼里的火气,稍稍降了三分。
江澈的视线,随即转向筹海。
“你算的,也没错。”
“救她,风险高到天上。等于同时跟碎神者、遗识发掘会,甚至律者自己开战,九死一生。”江澈的语速不快,却像在用小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,“但收益,也大得离谱。一个顶级战力,一个了解系统所有漏洞的叛逃者……呵,这赌局,确实诱人。”
筹海微微颔首,镜片下的目光闪动。
他等着江澈说出那个“但是”,等着他开始权衡,开始计算。
然而,江澈接下来说的话,却像一柄重锤,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。
“但我们今天在这里,不是要解一道数学题。”
江澈的声音陡然拔高,目光如电,扫过两人。
“我想问的是——我们,到底为什么而战?!”
一句话。
整个中央枢纽,死寂一片。
为什么而战?
为了活命?为了复仇?
这些念头在隗山和筹海脑中闪过,却又显得那么……单薄。
“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,”江澈向前一步,站在巨大的全息光幕前,背对着上面凌霜那张冰冷的脸,“那我们和外面那些把自己埋进书堆里,等着发霉,等着世界一起烂掉的无相行者,有什么区别?!”
角落里,始终没出声的陈骸,身形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。
“百慕大的事,忘了?”
江澈猛地转身,死死盯住隗山的眼睛!
“在那里,她追杀我们,没错!那是她的‘身份’——系统的狗,秩序的机器,冰冷的律法!”
“但是!”江澈的语气骤然一转,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,“那艘邮轮要被风暴利维坦撕碎的时候!船上几百个普通人,跟她的任务有半毛钱关系吗?!”
“她出手了!”
“她用自己的神性构筑‘法则之锚’,去保那群跟她毫不相干的凡人!”
“那是她的‘选择’!”
江澈的声音在封闭空间内回荡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
“她选择了人性,所以背叛了机器!她选择了守护,所以违背了效率!”
“我们到底在跟什么东西打?是‘律者’这两个字,还是他们代表的那套把人变成机器的、狗屎一样的冰冷秩序?!”
“现在,一个敌人,一个机器,她自己做出了人性的选择,我们却要因为她过去的‘身份’,亲手把她推回绞肉机里去?!”
“那我们他妈的算什么?!我们追求的又是什么?!”
一连串的质问,如同狂风暴雨!
隗山沉默了。
彻底的沉默。
他那山一样的身躯,第一次出现了动摇。眼中的暴戾和杀气,正在一点点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。他想起了,在滔天巨浪之中,那个女人独自撑开屏障的背影。
渺小,却决绝。
江澈收回目光,转向筹海,语气沉了下来。
“你说得对,我们需要盟友。但我们需要的,不是一群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。那种联盟,顺风时是兄弟,逆风时第一个捅你刀子。”
他的手指,隔空点向光幕上凌霜的脸。
“我们需要的是战友!”
“今天,我们救下做出了正确选择的凌霜,就是在向这个操蛋的世界,发出我们的声音!一个宣言!”
江澈的音量再次攀升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。
“我们告诉所有人——不管你过去是谁,不管你是什么身份!只要你选择站在‘人’这边,你就是我们的朋友!就是我们豁出命也要保下的同伴!”
“只有这样!明天才会有更多在系统里挣扎的、犹豫的‘凌霜’,敢站出来!敢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!”
“这!”江澈一拳砸在控制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“才是我们能赢的唯一道路!”
话音落下。
石破天惊。
筹海脸上的冷静和计算,一寸寸地龟裂、融化。
他看着眼前的江澈,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。这个年轻人看到的,是他的沙盘推演之外的东西。
那不是风险和收益。
那是……人心和未来。
他缓缓地,摘下了眼镜,动作有些僵硬地用衣角擦拭着。
当他重新戴上眼镜时,镜片后的眼神,只剩下了然与叹服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筹海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,“我的计算,只看到了棋盘。而你……看到了棋盘外的天空。”
他对着江澈,这个比他年轻太多的领导者,第一次,真正地、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。
“全听你的。”
“呼——”
隗山长长地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,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。他那砂锅大的拳头松开,又握紧,反复几次。
最后,他咧开嘴,露出一个难看的、却无比真诚的笑容。
“妈的,”他低声骂了一句,却像是在宣誓,“说得老子……骨头都麻了。”
“干了!”
团队内部最后的一丝裂痕,被彻底弥合。
江澈看着他们,眼神坚定如铁。
“准备出发。我们的目标,从来都不只是活下去。”
……
当三人收拾好装备,走向通往地表的秘密通道时,两个身影拦住了他们。
陈骸和千指婆婆。
“我不信什么狗屁宣言。”千指婆婆那双瞎了的眼睛“看”着江澈,干枯的手里,托着一个用无数丝线编成的小巧护符,像一只睡死的蝉,“但我信我‘看’到的。你心里的那团火,烧得太野,没个章法,早晚烧死你自己。”
她把护符塞进江澈手里。
“带着。关键时候,或许能让你多烧一会儿。”
护符触手温润,带着一股安神的奇异气息。江澈郑重地点头:“谢谢。”
陈骸还是一副没睡醒的德行,打着哈欠,随手把一个老旧的数据终端扔给筹海。
“奥林匹亚精神病院,从维多利亚时代到上个月的所有建筑图、管线图、通风口,还有几条没人知道的暗道。给你们了。”
他懒洋洋地摆摆手。
“别死在找路的半道上,那也太蠢了。”
筹海接过终端,眼中精光爆闪。
这正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。
江澈最后回头,看了一眼这片死寂的书库,和这些在静滞中等待死亡的人。
然后,他毅然转身,踏入黑暗。
隗山和筹海,紧随其后。
三人的身影,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通道尽头。
在那里,是风暴的中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