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正文】
空气尝起来是铁锈味的。
像含着一口放凉了的血。
江澈拖着一条几乎要断掉的腿,终于抵达了脑中“指南针”指向的终点。
这里是城市的坟场。
巨大的废弃厂房,是史前巨兽啃剩下的骨架,沉默地趴窝在大地上。锈穿的管道在高空蛛网般交错,像一片枯死多年的钢铁森林。
风从打碎的玻璃窗里灌进来,呜呜咽咽,像是这片坟场里唯一的活物,在哭丧。
江澈大口喘着气,胸腔火辣辣地疼。但诡异的是,他竟感到一丝安心。
这里没有活人。
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、让他皮肤发麻的视线。
对他而言,死寂,就是安全。
他一瘸一拐,走进了这片铁锈之森。
“指南针”的目标,是深处那座最高的废弃化工厂。
脚下的水泥路面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,野草从裂缝里长出来,像一道道丑陋的疤。
他走进一座厂房,光线瞬间暗了下来。阴影里,停工的巨大机器像是蹲伏的钢铁魔神,轮廓狰狞。
地面布满了被化学品腐蚀出的坑洞,边缘参差不齐。有些地方盖着一层薄薄的锈铁皮,看着能走,下面却不知道有多深。
江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。
他现在的身体,别说掉进坑里,就是崴一下脚,都可能要了他的命。
前方有一片覆盖着油污的积水,他正准备抬脚跨过去。
咚!
心脏猛地一抽,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了一把!
全身的汗毛“唰”地一下全立了起来!
不是那种尖锐的危险预警,而是一种纯粹的、生理上的恶心和排斥。
他的脚,硬生生停在了半空。
江澈死死盯着那片平静的水面,水上倒映着管道的黑影,看不出任何异常。可他脑子里的“指南针”却在疯狂打颤,几乎要尖叫出声。
没有半秒犹豫。
退。
绕路。
他从旁边一堆锈蚀的油桶边挤过去,回头再看那片积水时,一阵风从破洞吹来,吹皱了水面。
一股极淡的、几乎闻不到的、带着苦杏仁味的黄绿色气体,从水下的某个裂缝丝丝缕apro;地逸散出来,瞬间又被风吹散。
剧毒氰化物。
一滴冷汗,从江澈的额角滑落。
他继续往前走。
而同样的情况,接二连三地发生。
他即将踩上一块看着还算结实的铁板——
心脏又是一阵猛悸!
他下意识收回了脚。
下一秒,一只受惊的老鼠从管道里蹿出,恰好踩在那块铁板上。
“咔嚓。”
一声轻响。
铁板应声而断,老鼠连同铁片一起,无声无息地掉进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,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。
他又准备从两台巨型机器的夹缝中穿过——
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让他猛地停步!
他退后两步,抬头。
头顶上,一台悬在轨道上的巨型吊臂,连接处的螺栓已经锈得只剩一层铁皮,在风中摇摇欲坠。
……
一次。
两次。
三次。
江澈脸上的表情,从最初的震惊,慢慢变得麻木。
他忽然想笑。
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的“病”,这个他做梦都想摆脱的“疯狂”,此刻,竟然成了他最可靠的贴身保镖。
它不但能预警超自然世界的追杀。
还能完美规避现实世界里,所有纯粹的物理陷阱。
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。
他不再用眼睛去判断,不再用脑子去思考。
他彻底放空了自己,把身体的主导权,完完整整地交给了脑中那个“指南针”。
或者说,交给了那个栖息在他体内的“怪物”。
心脏抽搐,就停。
胃里泛酸,就绕。
头脑发晕,就退。
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机械,越来越麻木,却也越来越快。他就这么以一种近乎梦游的姿态,在这座步步惊心的死亡工厂里,走出了一条绝对安全的生路。
百米高的信号塔顶,寒风如刀。
凌霜站在边缘,风衣下摆猎猎作响,整个人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塑。
她没用任何光学设备,只是平静地看着手腕终端投射出的虚拟屏。
屏幕上,是高空无人机传回的红外影像。
一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人形光点,正在下方的化工厂遗址中,缓慢而稳定地移动。
但看着光点的移动轨迹,凌霜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里,困惑越来越浓。
这条路线……
太诡异了。
在“算官”构建的工厂三维模型上,目标的路线以毫米级的精度,完美绕过了每一个高危结构点、每一处化学残留区、每一个可能坠物的死亡角落。
他走的,是一条只存在于理论中的,绝对安全的“最优路径”。
“算官,解释。”凌霜在意识中冷冷地问道。
“无法解释。”算官毫无波动的声音响起,“模型推演,个体在未知环境下随机触发物理危险的概率为73.4%。即便修正‘野兽直觉’,其安全通过的概率,也不足万分之一。当前情况,已超出模型范畴。”
“他就像……”凌霜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,“……手里拿着一张我们都没有的,精确到螺丝钉的施工安全图。”
“建议更新目标能力画像。”算官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在‘无意识影响小范围概率’之外,新增‘疑似高精度环境侦测’或‘被动式危险预知’。”
凌霜沉默了。
侦测?预知?
一个最低等的伽马级新生神性源,可能吗?
这个编号GE-77139的男人,正在一次又一次地,打碎她和整个律者系统的认知。
屏幕上,那个光点终于走出了化工厂,靠近一片巨大的铁路货运站。
那里,是她布下的第二个,也是更致命的陷阱。
“不必了。”凌霜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再强的侦测,也要有东西可‘侦测’。我倒要看看,他能不能‘预知’到根本不存在的危险。”
穿过化工厂,是一片堆满废弃枕木和工业垃圾的开阔地。
这里是通往终点——废弃钢铁厂的必经之路。
凌霜提前在这里,像撒钉子一样,部署了数个“高敏度神性探测器”。它们被伪装成不起眼的垃圾,自身不散发任何能量波动,只有当“神性”目标进入三米范围时,才会被动触发。
守株待兔。
理论上,无解。
江澈拖着沉重的步伐,一步步靠近了这片死亡之地。
五十米。
三十米。
十米。
就在他的脚尖即将踏入第一个探测器触发范围的前一秒。
那种感觉,又来了。
但这一次,截然不同。
不是心脏抽搐,不是头晕目眩。
而是一种更宏大、更模糊,也更令人难以忍受的……厌恶。
对,就是厌恶。
仿佛前方的整片空间,空气都变得“粘稠”了,变得“肮脏”了,变得“错误”了。
那片空间的存在,与他身体里某种最本源的东西,发生了剧烈的、无声的排斥。
那感觉,就像一个有洁癖的正常人,看到了一片爬满蛆虫和霉菌的沼泽。
恶心。
从灵魂深处泛起的、无法抑制的恶心。
他甚至没去思考这感觉从何而来。
在靠近那片区域的瞬间,他的身体就像一块被磁铁同极猛地推开的铁块,下意识地、无比生硬地转向,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。
他一头扎进旁边一条被碎石瓦砾堵塞的地下排水渠,在狭窄、黑暗、散发着恶臭的渠道里艰难爬行了上百米,才从另一端的出口狼狈地钻了出来。
他再次完美地、毫不知情地,绕过了凌霜布下的整个陷阱网络。
信号塔顶。
凌霜看着监控画面里,那个光点在陷阱区边缘突兀地一拐,消失在排水渠的信号死角。
全程,没有一丝犹豫。
她静静地站着,一动不动。
大数据追踪、逻辑模型推演、守株待兔……所有建立在“常规”与“逻辑”之上的手段,在这个男人面前,都成了一个笑话。
她缓缓抬手,关闭了与算官的通讯。
银灰色的眼瞳中,那一丝困惑与恼怒,最终化为一股纯粹的、冰冷的杀意。
既然网不住,那就用手抓。
她要亲眼看看,这个目标的“算法”,到底是什么。
下一秒,凌霜的身影从百米高的信号塔顶端一跃而下,像一片黑色的羽毛,悄无声息地,坠入了下方的铁锈森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