沥青路面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发烫,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焦糊味儿。
江澈把自己塞进拥挤的人潮,像一颗沙子混入沙漠。他低着头,帽檐压得极低,只用眼角余光感知着周围的一切。
不能停。
绝对不能停。
被锁定的感觉,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另一头攥在某个未知的存在手里。只要他敢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三分钟,那根线就会瞬间绞紧,勒断他的脖子。
必须联系上一个“懂行”的人。
一个名字从记忆的角落里翻了出来——陈骸。
那个抽着劣质烟,满嘴骚话,最后却用命给他趟出一条路的老家伙。
尽管他最后一句话是“别信任何人,也别信我”,但现在,江澈没得选。
陈骸一定留了后手。那种活成人精的“无相行者”,怎么可能死得那么干净?
江澈的脚步不停,大脑却在飞速倒带,像检索一台老旧的电脑,搜寻着陈骸吹牛时漏下的每一个字眼。
“……小子,咱们这种人,就像城市里的耗子,得有自己的耗子洞……”
“……有些地方,是留给‘自己人’的,用来传个话,或者藏点过冬的粮食……”
地图!
江澈心脏猛地一跳,手下意识伸进怀里,摸到了那卷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。
他闪身拐进一条逼仄的后巷,背靠着满是油污的墙壁,飞快地展开地图。
地下管网图的背面,是一张手绘的城市地面地图。
和普通地图不同,这张图上,用一种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荧光墨水,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,画了几个小小的叉。
他记得陈骸当时把图纸塞给他时,醉醺醺地喷着酒气:“万一哪天混不下去了,就去这些地方,捡点老子剩下的‘垃圾’。”
江澈的目光像饿狼一样扫过地图,迅速锁定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点。
第七区,拾光旧书斋。
……
半小时后。
江澈站在“拾光旧书斋”街对面的公交站牌后,像个等车等到不耐烦的路人,眼神却透过广告牌的缝隙,死死盯着那家店。
门脸破得像被炮轰过,木头招牌上的字都褪色了,玻璃脏得能直接在上面种菜。
十五分钟里,只有一个驼背的老大爷推门进去,不到一分钟就摇着头出来了。
安全。
至少,表面上是。
江澈深吸一口气,拉了拉帽檐,快步穿过马路,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“吱——嘎——”
声音尖锐得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黑板。
一股混合着纸张腐烂和陈年灰尘的霉味儿扑面而来,呛得他差点咳出来。
书店里暗得像个洞穴,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,像沉默的巨人,把空间挤得只剩一条窄道。
柜台后面,一个戴着老花镜、瘦得像根干柴的店主,正趴在桌上打盹,口水在账本上流出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,对江澈的闯入毫无反应。
整个书店安静得像一座坟墓。
江澈没有惊动他,而是靠在一个书架上,闭上了眼睛。
陈骸教过他。
“……别用眼睛看,那会骗人。也别用你的神性去扫,那跟在黑夜里打灯笼没区别……”
“……把自己想象成这儿的一粒灰,一本书,一张蜘蛛网。当你和这里的一切变得‘一样重’时,那个唯一‘不一样’的东西,就会自己浮起来……”
江澈放空呼吸,放空思绪。
他不再是江澈,不再是猎物。
他是书架上的一本书,是空气里的一缕霉味儿,是角落里的一片阴影。
整个世界在他感知中化为一片灰色的混沌。
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——
“滴答。”
一个极其微弱,却无比突兀的“声音”,在他脑中响了一下。
来自最深处的角落。
江澈猛地睁开眼,眼底精光一闪,大步走了过去。
“本地历史”分类的最下层,一个被灰尘彻底淹没的角落。他的手指拂过一本本书脊,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。
当指尖触碰到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《城市规划史》时——
“滴答!”
感知中的异响,达到了顶峰。
就是它!
他抽出那本书,入手沉得异常。翻开封皮,书页中央被精准地挖空了一个长方形的凹槽。
凹槽里,静静地躺着一部诺基亚见了都得喊祖宗的老式按键手机,和一张对折的、已经泛黄的纸条。
心跳,瞬间失控。
江澈迅速合上书,塞回原位,将手机和纸条死死攥进手心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店。
他不敢停留,更不敢直接用这部手机。
陈骸说过,越是原始的方式,越安全。
他在附近找到一个几乎废弃的公用电话亭,玻璃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,听筒上黏着一层不知是什么的污垢,散发着一股酸臭味。
江澈毫不在意。
他展开纸条,上面只有一串七位数的号码。
他投下身上仅有的几枚硬币,金属碰撞声在这死寂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。
拿起听筒,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,按下了那个号码。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通了!
电话只响了一声,对面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。
什么意思?
就在江澈心头一沉,以为失败了的时候——
嗡!嗡嗡!
他口袋里那部老式手机,猛地剧烈震动起来!
他立刻掏出手机,按下接听键。
没有电流声,没有呼吸。
一片死寂。
三秒后,一个声音响了起来。
冰冷,干涩,像是从生锈的铁皮里挤出来的,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。
是陈骸的声音,却又完全不是。
一段录音。
“小子,听到这个,证明你还没蠢到家。”
“我死了,别指望任何人来救你。”
冰冷的几个字,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江澈的心脏上。哪怕早有预料,当“死亡”被如此直白地确认时,一股巨大的空虚感还是瞬间攫住了他。
“追你的,不是‘律者’就是‘同类’。我赌是后者,‘律者’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,不屑用这种下水道的手段。”
“记住,面对洗不掉的‘污染’,跑,是最蠢的选择。”
“你跑得越快,痕迹就越深,像在雪地里拖着一条流血的腿,只会让猎人看得更清楚。”
“唯一的办法……”
录音顿了一下,仿佛在思考。
“……找到‘污染’的源头,吃了它,消化它,成为比它……更脏的‘污染’。”
“用噪音覆盖噪音,用疯狂对抗疯狂。这是老子教你的最后一课,小变量。”
“手机三十秒后自毁,祝你好运……呵,虽然你大概率也用不上了。”
留言结束。
手机里再次恢复死寂。紧接着,一股灼人的热量从机身内部传来。
江澈的大脑还在嗡嗡作响,反复回荡着那句“成为更脏的污染”。
他下意识准备把手机扔进垃圾桶,眼角的余光,却猛地捕捉到了街对面一个不协调的身影。
一个穿着橙色环卫工制服的男人。
他拿着一把大扫帚,动作标准地清扫着落叶。
但他的眼睛,却根本没看地面。
那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,锐利得像刀子,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,最终,缓缓地、精准地,落在了江澈所在的这个偏僻电话亭上。
找到了。
猎手!
江澈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他再没有一丝犹豫,立刻将那部已经烫得快要握不住的手机,随手扔进了电话亭旁的垃圾桶里。
“砰”的一声轻响,手机落入桶内,瞬间熔成了一团冒着黑烟的焦炭。
江澈压低帽檐,推开门,用一种最正常、最普通的速度,混入了人流。
他能感觉到,那个“环卫工”的目光,像两根钢针,钉在他的后背上。
不能回头。
不能跑。
江澈低着头,快步向前,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。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,那股混杂着汗臭和淡淡沙尘的、属于“猎场”的气味。
他没有停步,径直拐过街角,消失不见。
几秒后,那个环卫工放下了扫帚,走到电话亭边,疑惑地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冒烟的垃圾桶,又看了看江澈消失的方向,皱了皱眉。
他拿起对讲机,声音压得极低:“目标信号消失。最后位置,第七区玫瑰街三号亭。疑似使用一次性反侦察遗物。”
彻底的孤立无援。
唯一的活路,是一条通往疯狂的深渊。
如何找到“污染源头”?
如何……成为“更强的污染”?
江澈低头,看着自己衣袖上那些若隐若现、仿佛在嘲笑他的金色沙粒,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,在他眼中缓缓燃起。
既然躲不掉。
那就……反过来,去猎杀那个“污染”的源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