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,像沉在黑水里的石头,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了上来。
第一个惊醒的,是皮肤。
身下不是预想中冰冷坚硬的骨瓷地砖,而是一片干燥、温软的触感,带着某种奇异的弹性。
是活的?
江澈一个激灵,猛地睁开了眼。
入目,并非地下那令人窒息的黑暗,而是一片柔和的、幽幽的淡绿色光晕。
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凹陷里,像个……鸟巢?
不,不对。
构成这“巢穴”的,是厚厚一层会发光的苔藓。那绿光,正是从这些苔藓中散发出来的。
这里是哪?我不是在通道里昏过去了吗?
念头刚起,眼角余光便扫到了一个庞大的阴影。
江澈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巢穴的另一头,那只在他昏迷前惊鸿一瞥的巨型昆虫,正安静地趴伏在那里。
它的身躯几乎占了巢穴的一半,扁平的头部微微抬起,那对由无数蜂巢状晶格构成的巨大复眼,正一动不动地“看”着他。
甲壳在绿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,那对镰刀般的前肢收在身前,像两柄随时会出鞘的凶器。
压迫感。
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江澈的身体瞬间绷紧,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了备战状态。
尽管他清楚,就凭现在这副连抬根手指都费劲的身体,任何反抗都是个笑话。
一秒。
两秒。
十秒。
巨虫没有动。
江澈也不敢动。
他死死盯着那对巨大的复眼,却没有在里面看到阿赫莫斯那种贪婪、扭曲的杀意。
没有恶意。
只有一种……纯粹的好奇?像个孩子在观察一只闯入房间的蚂蚱。
时间在死寂中流逝。
紧绷的神经,在对方长久的沉默中,开始一点点松懈。
一个荒唐的念头,在他脑中浮现。
是它……救了我?
陈骸说过,“避死回廊”的墙壁会回应“变量”的神格气息。那生活在这里的原生生物呢?会不会也……
江澈决定赌一把。
他缓缓地,用一种近乎于慢放的动作,伸出了那只布满划痕和污垢的右手。
这个动作,瞬间打破了平衡。
巨虫那庞大的头颅微微动了动。
来了!
江澈的心脏骤然停跳。
然而,预想中的扑杀并未发生。
巨虫迟疑了片刻,然后,缓缓抬起了一根细长的、鞭子似的触须。
触须尖端在空中微微颤动,试探着,小心翼翼地……
轻轻碰了碰江澈的指尖。
触感冰凉,光滑,带着一丝湿润。
没有敌意。
一种友好的、试探性的信息,通过这次接触,直接传递到了江澈的脑海里。
赌对了。
江澈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,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,让他差点又晕过去。
也就在这时。
“咕——咕噜——”
他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巨响。
巨虫似乎“听”到了。
它收回触须,用两只镰刀前肢在身边的苔藓堆里扒拉了几下,推出几个拳头大小、菌盖肥厚的蘑菇。
随后,又用头顶另一根较短的触角,指了指巢穴角落里一个岩石凹陷形成的小水洼。
一汪清水,在绿光映照下,波光粼粼。
江澈看着那几颗蘑菇,看着那汪清水,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。
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正经食物,多久没喝过一口干净的水了。
顾不上什么礼貌,也顾不上干不干净,他一把抓起一个蘑菇就往嘴里塞。
牙齿撕开菌肉,一股带着清甜味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爆开。
是活着的味道。
他三两口吞下一个,又狼吞虎咽地扑到水洼边,像头渴死的野兽,把整张脸埋进水里,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甘甜的积水。
食物和水。
文明社会里最廉价的东西,此刻,却是神明的恩赐。
吃光了所有蘑菇,喝饱了水,江澈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。胃里传来的暖意,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他靠在柔软的苔藓墙壁上,满足地打了个饱嗝。
看着旁边安静的巨虫,他第一次,对这个冰冷残酷的里世界,产生了一丝憎恨之外的复杂情绪。
原来黑暗的夹缝里,不只有怪物。
……
江澈不知道自己休息了多久,也许一个小时,也许更久。
体力恢复得极其有限,但至少,站起来走路不成问题了。
不能再待下去了。
阿赫莫斯随时可能追来。必须尽快返回地面!
他挣扎着站起身,这个动作似乎被巨虫捕捉到了。
它也站了起来,用头部轻轻拱了拱江澈的后背,示意他跟上。
一人一虫,穿过巢穴,走向更深处。
在巢穴尽头,江澈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风。
是地表的风!是流动的空气!
巨虫停下脚步,用前肢拨开一片厚厚的、帘子般垂落的藤蔓。
藤蔓后,是一条狭窄的、几乎垂直向上的岩石通道。
通道尽头,有灰白色的光。
出口!
江澈的心脏狂跳起来。
他回头,郑重地朝这只沉默的“盟友”点了点头。
巨虫复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,像是在回应。
江澈不再停留,深吸一口气,转身钻进了通道。
攀爬,比想象中更艰难。
手脚并用,抓住岩壁上伸出的坚硬根茎,一步步向上。
肌肉在燃烧。
指甲在剥落。
好几次,他都因为脱力险些滑落,但一想到头顶那片天空,一股新的力量就从心底压榨出来。
终于,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冰冷、粗糙的平面。
带着铁锈味。
是井盖!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双臂发力,向上猛地一推。
“嘎吱——”
一块沉重的、伪装成废弃井盖的石板,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。
一股清晨独有的、混杂着尘土和尾气味的微凉空气,瞬间涌了进来!
还有声音!
远处汽车的鸣笛声、行人模糊的交谈声、店铺卷帘门拉起的刺耳声……
是人间的烟火气。
江澈贪婪地呼吸着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他爬出井口,迅速将石板归位。
这里是一条堆满垃圾、散发着馊臭味的偏僻后巷。清晨的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,像一柄利剑,斜斜地劈在他身上,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
他踉跄着走出小巷,融汇进街上早起的人流。
肮脏破烂的衣物,满身的血污和泥垢,让他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,周围的行人无不皱眉,纷纷避让。
江澈低着头,下意识拉紧破烂的衣领,快步穿行。
就在这时。
街角一个报刊亭外挂着的小电视上,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传来:
“……下面插播一则紧急寻人启事。警方正在全城搜寻一名从市第七精神康复中心失踪的病患,江澈,男,二十二岁……”
江澈的脚步,猛地顿住。
他僵硬地抬起头。
电视屏幕上,赫然是他不久前办休学时拍的证件照。
照片上的他,面容清瘦,眼神平静。
与现在这个狼狈不堪的“幽灵”,判若两人。
女主播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:
“……据悉,该名病患患有严重的遗传性精神分裂症,具备极强的攻击性与暴力倾向。请广大市民如有发现,切勿靠近,立刻拨打屏幕下方的热线电话进行举报……”
江澈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,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,和下方那行刺眼的、不断滚动的红色血字——
【高危失踪精神病患,有暴力倾向】
一股比地下裂谷的寒风更刺骨的冰冷,瞬间从脚底蹿上天灵盖。
他逃出了地下监牢。
然后一头撞进了一座更大、更绝望的人间神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