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。
静滞之巢,秘藏室。
这里的安静是有重量的,像看不见的积雪,压在人的耳膜上。空气里飘着一股老书和干尸混在一起的古怪味道,吸一口,肺管子都觉得又冷又干。
江澈站在这片知识的坟场里,死死盯着眼前的东西。
一个纯黑色的立方体。
——虚界之匣。
它就那么悬在半空,不反光,不发亮,像宇宙被硬生生剜掉的一块肉,一个绝对的“空洞”。
光是看着它,江澈就感觉自己的念头被抽成一根无限长的面条,要被吸进那片纯粹的虚无里。
这玩意儿,和他之前吸收的《无名之书》残页完全是两个极端。
如果说残页是往你脑子里灌进一个太平洋的信息。
那这只匣子,就是要把你的大脑连同整个太平洋,一起抽干。
“准备好了?”
角落里,陈骸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。他抱着胳膊靠在书架上,像一尊快睡着了的泥菩萨,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,藏着一丝看好戏的精光。
江澈没吭声。
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。
那口气冷得像冰碴子,扎得他胸口一痛,但也让他被“虚无”拉扯得有些涣散的精神,重新拧成了一股绳。
这是他欠“静神秘香”的债,也是唯一能搞明白自己身上秘密的钥匙。
陈骸那句“只有你的神格才特殊,才有可能解开它”,像钩子一样,早就把他勾住了。
江澈缓缓伸出右手。
指尖,在距离匣子一厘米的地方停下。
一股能把灵魂冻成冰棍的寒意,顺着皮肤的毛孔就钻了进来。
他闭上眼。
不看了。
再看下去,魂儿就先没了。
他沉下心,学着之前吸收残页时的感觉,将自己的精神力凝聚成一根看不见的探针,小心翼翼地,朝着那片绝对的虚无,刺了过去。
【记忆读取】!
没有反应。
没有想象中疯狂的信息洪流,没有支离破碎的画面,甚至连个屁的能量回馈都没有。
江澈的精神探针,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撒哈拉沙漠。
瞬间蒸发。
不,不对!
比那可怕一万倍!
一股强大到无法理解的吸力,顺着那根已经消失的精神探针,猛地倒卷回来!
“呃!”
江澈的呼吸一窒。
大脑,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。
不,是被塞进一个拳头里,疯狂向内挤压。
视野黑了。
听觉没了。
他不是被信息淹没,他是被“信息”这个概念本身,从脑子里抹除!
关于“我”这个概念,正在被格式化!
姐姐江荷的脸在他脑中一闪而过,然后,那张脸的轮廓就像水彩画一样,迅速褪色、模糊……
他记得自己叫江澈。
但“江澈”是谁?他经历过什么?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是什么?
正在变成一堆乱码。
他存在的根基,正被一砖一瓦地暴力拆迁。
这比死更恐怖。
死亡,是“存在”的结束。而这个,是让你连“存在过”这个事实,都变成一个笑话。
“嗬——!”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!江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吼,几乎是靠着撕裂自己灵魂的剧痛,强行斩断了那根看不见的精神连接!
噗通!
他整个人像一滩烂泥,向后瘫倒在地。
脸色惨白如纸,浑身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浸透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鸣,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拼了命地回忆自己是谁,家住哪里,一加一等于几……
直到确认脑子里的东西还在,那颗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脏,才算勉强落回了胸腔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他想说话,却发现声带像是被冻住了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“呵,毫无意外。”
陈骸的声音波澜不惊,仿佛在评论今天天气不错。他慢悠悠地走过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澈,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怜悯,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了一切的麻木。
“我早就试过了。在我还比现在牛逼得多的时候。”他用脚尖踢了踢江澈旁边的一块石板,上面有个烧灼般的爪印,“所有想用‘力量’去搞明白它的家伙,下场都一样——被吞掉。”
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。
“用‘存在’去对抗‘虚无’?就像想用一把火去烧光真空。你烧得越旺,它胃口就越大,你呢?只会灭得更快。蠢得可笑。”
江澈扶着冰冷的地板,挣扎着想爬起来,腿却软得跟面条似的。那种被“格式化”的恐怖,像最毒的跗骨之蛆,还死死地盘踞在他脑子里。
陈骸看着他这副狼狈样,摇了摇头,似乎彻底失去了兴趣。
他转身走到一排金属书架前,吭哧吭哧地搬下几卷用兽皮做的、不知什么年代的卷轴。
“看来,蛮干是不行了。”
砰。
几卷兽皮卷轴被他丢在江澈面前,一股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霉味儿混着兽皮的腥气扑面而来,呛得江澈直咳嗽。
“既然你的‘神仙本事’不好使,那就试试你的‘凡人脑子’。”陈骸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你不是挺能耐,自称是什么学者吗?来,用你那点可怜的智慧,翻译翻译,这些神仙的遗产。”
这是在换个法子折腾他。
也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鄙视。
江澈没反驳,他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卷轴。失败的耻辱,被轻视的刺激,反而像两桶汽油,浇在他骨子里的那股犟劲上。
他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的恐惧,盘腿坐下,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其中一卷。
卷轴的皮子很韧,上面用矿物颜料画满了各种鬼画符。
但这些,恰好是江澈的地盘。
作为艺术史系的学生,他对古代图腾和符号学的敏感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很快,他就沉了进去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陈骸不知何时又缩回了角落的躺椅上,闭着眼打起了呼噜。整个秘藏室里,只剩下江澈翻动兽皮时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他把几份卷轴摊开,一字排开,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,飞速地进行着对比、拆解、归类、分析。
一个发现,让他停了下来。
在所有提及那个纯黑立方体的记录里,旁边必然会出现一个极其复杂的、由无数线条盘绕交织成的、类似“衔尾蛇”的符号。
起初,他以为这只是个代表“永恒”或者“无限”的图腾。
但在对比了七份不同来源的记录后,他推翻了这个判断。
这玩意儿……太精密了。
充满了某种冰冷的、严谨的逻辑感。
它不像宗教的狂想,反而更像……一个高维几何的平面拓扑图。
一个算法的流程图。
江澈的指尖,在那“无限循环”的符号上轻轻划过,一个疯狂的念头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。
“不对……这不是装饰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像梦话。
“它不是在形容匣子……”
“它是在‘说明’匣子!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爆发出一种学者发现真理时才有的、近乎癫狂的光芒!
“陈骸先生!”江澈的声音不再发抖,反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,“你说,用‘存在’无法对抗‘虚无’!”
躺椅上的陈骸,眼皮动了一下,缓缓睁开。
“那如果……”江澈的声音越来越快,思路如同决堤的洪水,“我们喂给它的,不是一种‘存在’,而是一个它自己也无法消解的‘问题’呢?”
“什么意思?”陈骸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疑惑。
“这个符号!”江澈指着地上的卷轴,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,“它不是图腾!它是一种‘逻辑悖论’的图解!你看这里,起点就是终点,循环的内部又包含了循环本身!这是一个在逻辑上无法成立,却又在结构上自洽的东西!它描述的是一个‘既存在又不存在’的状态!”
“虚界之匣的本质是‘吞噬’和‘清零’!任何有确定定义的东西,都会被它消解!但是!如果我们给它的,是一个逻辑上无法被判定为‘真’或‘假’的东西呢?”
“一个神级的逻辑悖论!比如‘一个全能的上帝,能否创造一块他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’?!这种问题的‘答案’本身就不存在!对于一个以‘消解存在’为法则的玩意儿,这样一个无法被定义的问题,会不会是它唯一‘消化’不了的东西?!”
“所以,打开这个代表‘绝对虚无’的匣子,关键不是力量够不够强!”
“而是能不能向它提出一个,足够复杂的、关于‘存在与虚无’的逻辑悖论!”
江澈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为自己这个石破天惊的推论而浑身战栗。
在力量上,他被碾压得体无完肤。
但在逻辑的世界里,他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武器!
他的人性,他的知识,在这一刻,成了对抗神性的唯一解!
秘藏室里,死寂一片。
陈骸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慵懒和麻木,第一次,彻彻底底地褪去了。
他缓缓地……坐直了身体。
那双浑浊的老眼里,第一次透出了某种混杂着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清澈光芒,死死地,死死地盯着江澈。
这个被他当成特殊“耗材”的年轻人,似乎真的开始展现出“变量”该有的、颠覆规则的疯狂特质。
然而,就在江澈为自己的发现而心潮澎湃时——
秘藏室的角落里,那盏燃烧了不知多少个世纪、用来监测空间稳定性的古老油灯,那豆大的火苗……
极轻微地。
几乎无法察觉地。
晃动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