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路调度场。
死地。
生锈的铁轨像巨兽的肋骨,扎进干裂的土地。空气里,机油和野草被太阳晒出来的味儿,又干又呛。
一个老头就坐在铁轨上,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铁路工服。
干瘦,背微驼,像根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柴。
他闭着眼,靠着信号灯的水泥墩子,一动不动。
三个小时了。
连落在他脸上的苍蝇,都因为无趣,自己飞走了。
他不是在打盹。
他在听。
不是用耳朵。
整个废弃的调度场,连同延伸出去的几十公里铁轨,都是他的鼓膜。风吹过锈铁的呜咽,远处工地的噪音,都是杂音。
他在等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。
一个“错音”。
几天前,城市另一头那场骚乱里,就曾响起过一个。
短暂,激烈,像在交响乐里猛地砸碎了一面玻璃。
然后,戛然而止。
但他知道,砸碎的玻璃,总会留下几片渣子。
而他,陈骸,就是世上最有耐心的拾荒人。
不,收藏家。
他收藏的,是“意外”。
在这个规则写死的巨大监狱里,一个能跳出剧本的“意外”,比任何神迹都值钱。
来了。
先是铁轨传来一阵极细密的震动,像蛇在沙上爬。
紧接着,地平线尽头,一个黑点出现。
一列货运火车,喘着粗气,像条刚吃饱的钢铁巨蟒,慢吞吞地爬了过来。
陈骸那双像是黏在一起的眼皮,终于掀开了一条缝。
浑浊的眼球,转向火车。
在他的“视界”里,火车不是钢铁,是一团团移动的能量块。
煤炭,木头,矿石……大片大片的死灰色。
毫无价值。
等等。
那是什么?
就在一长串的死灰色里,他“看”到了一点光。
很弱。
弱得像风里随时会灭的烛火。
可那光芒的质地,不对劲。它在闪,没有规律,每一次闪烁,都像在嘲笑某种既定的节拍。
混乱,鲜活。
是“意外”的味道。
而包裹着这味道的,还有另一层他熟悉到恶心的气息。
属于“无相行者”的,隐匿自身的尘埃。
陈骸那张万年不变的僵尸脸上,肌肉抽动了一下。
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。
像是讥笑,又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。
“呵,总算来了个不守规矩的。”
他开口,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。
他慢吞吞地站起来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动作悠闲得像是要去接一个老朋友。
火车头轰隆隆地从他身边擦过,带起的狂风吹得他破旧的工服猎猎作响。
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震耳欲聋。
火车在提速。
就在一节敞篷煤车与他交错的瞬间。
陈骸动了。
没有助跑,没有发力。
他只是往前踏了一步。
就那么一步,整个人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冰冷的车厢外壁上。
枯瘦的手指像铁爪,扣住车厢边缘,腰腹一荡。
人,已经轻飘飘地翻了进去。
满车厢都是黑得发亮的煤块,堆成了起伏的小山。
脚踩上去,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。
陈骸的目光扫了一圈,径直走向车厢角落。
他弯下腰,随手拨开几块大煤块。
煤堆下,埋着一个人。
江澈。
他蜷在那儿,像个被丢弃的破麻袋,浑身沾满了煤灰和半干的血迹。脸很白,嘴唇干裂起皮,眉头死死地拧着,就算在昏迷里,也像在做什么噩梦。
火车一颠,他的身体就跟着无力地晃一下。
陈骸蹲下身,两根手指搭上江澈的脖子。
脉搏很弱,但还跳着。
他又扫了一眼江澈身上的伤,目光在那条用破布条胡乱固定的胳膊上停了停。骨头断了,伤口周围已经发炎红肿。
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件裹着江澈的黑色斗篷上。
廉价的化纤布料,又脏又破,混着汗和血的酸臭味。
陈骸捻起斗篷一角,凑到鼻子下,轻轻一嗅。
一股极淡的、只有他们这种“老古董”才能闻出来的尘埃味,钻进鼻腔。
他低低地笑了一声,不知道是在笑谁。
“‘无相之尘’……还是残次品。能活下来,这小子的运气,好得不像个囚犯啊。”
错不了。
这就是他要找的藏品。
一个能从“律者”手里跑掉的,一个本身就是个“错误”的,罕见样本。
这盘下了几百年的死棋,说不定,真能被这颗不听话的棋子给搅活了。
陈骸不再耽搁。
他估算着火车的速度和位置,在它进入下一个城市监控网之前,一把将江澈扛上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肩膀。
一百多斤的男人,在他肩上,轻得像一捆稻草。
下一秒。
陈骸的身影如同一片枯叶,从时速超过八十公里的火车上,飘然跃下。
双脚落地。
无声无息。
连路边碎石子都没惊动一颗。
他扛着这个昏迷的年轻人,头也不回,走进了铁路边那片巨大、死寂的废弃厂房的阴影里。
救人?
别搞笑了。
他只是个看腻了重复戏剧的观众,一个被关了太久的囚徒。现在,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带来点乐子的新节目。
他得把这个节目,带回自己的包厢,慢慢欣赏。
陈骸的脚步不快,却很稳。
他扛着江澈,穿过迷宫般的废墟,走向远处一片更为庞大的,早已被整座城市遗忘的建筑残骸。
那里,曾经是一座市立图书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