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正文】

“我有个问题。”

江澈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档案库的死寂。他坐在行军床边,双手手肘撑在膝上,这是一个审视的姿态,而非求助。

书架深处,那个叫陈骸的老人没有回头,只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的无皮古书。

“说。”

声音飘来,吝啬得像风中最后一点余烬。

“那根香,”江澈的目光锐利如刀,剖析着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香气,“它的‘价值’,到底是什么?”

求生的本能退潮后,理性的寒意重新占领了高地。

他不信什么等价交换。

一个无法被量化的债务,是最高明的奴役。陈骸救了他,也等于给他套上了无形的枷锁。

他必须知道这枷锁有多重。

书架那头的陈骸,似乎是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。

他转过身,没解释,没反驳,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江澈一眼。

那眼神的意思很简单。

跟上来。

江澈沉默地起身,跟了上去。

他们穿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,穹顶的灯光被切割成一条条,像巨大的条形码印在地上。越往里走,空气就越不对劲。

那股干燥、带着书卷气的味道,渐渐被一种阴冷、潮湿的气息取代。

像一座百年古厝里,腐烂的房梁和牌位上常年不散的香火味。

一股生命正在熄灭的味道。

档案库最深处,光线昏暗,书架已经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散乱的木箱和破损的卷轴。

一个驼背的老妪,蜷缩在一架古老的纺车前。

她比陈骸更老,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,整个人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。

她的眼睛浑浊一片,显然早已失明。

但她的手……

江澈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
那是一双与她衰朽身躯完全不符的手!十指纤细、修长,柔韧得不像人类,正从虚空中捻出一缕缕发光的丝线,极其吃力、极其缓慢地缠绕在纺锤上。

“咳……咳咳!”

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从她胸腔里炸开,瘦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残叶。

每咳一声,她指尖的光丝就黯淡一分。

江澈清晰地感觉到,某种无形的东西,正从她体内不可逆地流失。

“她叫千指,”陈骸站在一旁,声音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物品,“一个‘神格裁缝’。”

“神格……裁缝?”江澈无法理解这个词。

“我们这些‘残次品’,神格都是破的。像个漏水的桶。”陈骸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“里面的‘东西’会不停往外漏。律者那些猎狗,闻着味儿就能找过来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千指婆婆那双颤抖的手上。

“她的能力,就是用自己的神性纺出‘线’,替我们把窟窿补上,把味道盖住。在这鬼地方,这是最值钱的本事。”

陈骸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,却像淬了冰。

“但每一次出手,都在烧她自己的命。她快烧干了,线也快断了。用不了多久,她连给自己织一件‘寿衣’的力气都没有,到时候,律者会把她‘打扫’得干干净净。”

说到这,陈骸终于转头,直视着江澈。

那眼神,像是在审判。

“那根静神秘香,能稳住她将散的神性,让她多撑一个月。”

“一个月,足够她为自己织完最后的‘裹尸布’,死后能落个体面,不被猎狗分食。”

陈骸的声音不大,却一字一句,像重锤砸在江澈的心脏上。

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,指向那个还在痛苦喘息、艰难纺织的老人。

“那根香,是给她准备的。”

“现在,你明白它的价值了吗?”

轰!

江澈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他眼前闪过的,是自己昏迷时,被那股安神宁静的烟雾包裹的惬意沉睡。

耳边回响的,是千指婆婆那仿佛要咳出肺腑的剧烈喘息。

他的安宁。

她的死亡。

这不是什么可以计算的债务,不是可以分析的交易。

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用自己最后一个月安宁的死亡,换了他一条苟延残喘的命。

“我……”江澈喉咙干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他引以为傲的理性、他赖以生存的逻辑,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。

那份自以为是的警惕和算计,现在看来,可笑得像个小丑。

一股滚烫的、几乎要将他灵魂灼穿的负罪感,瞬间攫住了他。

这债,不是枷锁。

是山。

一座足以把他刚刚挺直的脊梁,重新压断的泰山。

……

江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休息区的。

每一步,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。

陈骸已经坐在桌边,翻着那本无皮古书,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
江澈走到他对面,站了很久,像一尊石像。

终于,他缓缓抬起头,眼中最后一点怀疑和侥幸彻底熄灭,只剩下沉郁如铁的决然。

他低声开口,声音嘶哑得厉害。

“我该怎么做?”

陈骸从书中抬起头,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,只说了两个字。

“很好。”

他合上书,慢条斯理地放在桌上。

“你的第一课,明天开始。”

“课程的名字叫……”

陈骸的嘴角,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、近乎残忍的弧度。

“如何窃取你自己的力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