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疗舱里,味儿能把人活活熏死。
消毒水、血腥气、海水那股子独特的咸腥,三股味道拧成一股绳,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。
江澈把最后一卷绷带递给筹海,看着他给一个年轻研究员的手臂上夹板。筹海的手很稳,动作利落得像在组装一枚炸弹,完全看不出平日里那副运筹帷幄的谋士派头。
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,像一群受了惊的鹌鹑,蜷在各个角落。
毛毯裹着身体,眼神却是空的,还在抖。
恐惧这玩意儿,看不见摸不着,却像胶水一样黏在每个人身上。
直到温热的肉汤和干净的淡水发下来,黏住灵魂的胶水,才被一点点擦开。
“谢谢……你们…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
一个女研究员捧着一根能量棒,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半天,才挤出这么一句话。
这也是所有人的问题。
江澈平静地迎上那十几道混杂着恐惧、好奇与感激的目光,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疲惫:“路过的。”
他没多解释。
那女人便也不再追问,低下头,像只小松鼠一样,小口小口地啃着那根救命的能量棒。
隗山那堵墙似的身板,把医疗舱的门堵得严严实实。他没进来,就靠在门框上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,显然还在为这次“多管闲事”的救援不爽。
可当他的眼神扫过那些重新开始进食、眼里有了点活人气的幸存者时,那张岩石般的脸上,有什么东西,正悄悄地裂开一道缝。
……
海图室。
江澈推门进去时,筹海已经在了。
桌上没有花里胡哨的电子屏,只有一张被海水泡得发皱的羊皮纸海图。
筹海的手边,放着一本翻开的航海日志,上面用红笔画下的一串串数字,触目惊心。
“情况?一塌糊涂。”
筹海的声音又干又哑,他点了点日志,像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。
“为了撞开那鬼东西,主动力核心过载百分之三十,想再玩命,得等它冷却十二个小时。”
他顿了顿,翻过一页,指尖重重戳在纸上。
“爆炸鱼叉,空了。”
“合金缆绳,废了三根。”
“医疗物资,见底了。”
“最要命的,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,像淬了冰,“能源,淡水,加上这新来的十二张嘴,我们的续航,直接砍掉了三分之二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块铅,沉甸甸地砸在江澈心口。
“我们,可能会被一起困死在这儿。”筹海做出了最后的总结。
“值得吗?”
隗山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,闷雷似的声音在狭小的海图室里回荡。
江澈没说话。
他拿起桌上那个幸存者交给他的银色手提箱,指尖轻轻滑过冰冷的金属外壳。
林教授昏过去前,那双重新燃起光亮的眼睛。
那些幸存者抱着食物,压抑不住的、劫后余生的啜泣声。
一幕幕,在他脑中闪过。
“如果我们船上所有的东西,只能换回‘人性’这玩意儿还没烂透,”江澈抬起头,目光像两把手术刀,清澈而锋利,直视着两个同伴,“我觉得,值。”
“我们不是来这鬼地方当野兽的。”
隗山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,第一次,出现了裂痕。他沉默着,像一尊思考的雕像。
筹海则深深地看了江澈一眼,仿佛想把他看穿。几秒后,他像是放弃了,拿起炭笔,在海图上一个偏僻的角落,用力画了个圈。
“这里,”他说,“百慕大核心区的边缘,我算出来的一条‘法则稳定流’,像海里的暖流。把他们扔到那,给个救生筏,是死是活,就看他们的命了。”
……
涅瑞伊得号,这头遍体鳞伤的钢铁巨兽,拖着疲惫的轰鸣,开始了最后一段护航。
近一天后。
吊臂将船上唯一一艘带自动导航的救生筏,像一片孤独的叶子,缓缓放入海中。
幸存者们依次登筏。
离开前,每一个人都朝着甲板上的三人,深深鞠了一躬。
没有言语,但那份敬畏与感激,比任何话语都重。
林教授也被唤醒了,精神还是很差,但脑子清醒了。他被两个学生搀着,走到江澈面前,郑重地、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油污的衣领。
“箱子的密码,是‘真理的代价’,全拼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里面的数据……或许对你们有用,也或许……会把你们一起拖进地狱。”
他猛地凑近,浑浊的眼睛里,翻涌着极致的恐惧。
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,在江澈耳边嘶吼:
“那歌声……那谐波……它无处不在!”
“它会告诉你宇宙的真理,但代价是你的脑子!记住,千万,千万不要……听!”
说完,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软塌塌地被学生扶着,踉跄着上了救生筏。
小筏启动,载着凡人的希望,缓缓驶入浓雾,消失不见。
甲板上,死寂。
海风吹过,带着一股子解脱后的疲惫。
“好了,感动自己的时间结束。”
筹海第一个转身,大步走向驾驶舱,“现在,看看这趟亏本买卖,到底附赠了什么‘奖品’。”
驾驶舱内,银色手提箱被放在操作台上。
隗山靠在一旁,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鱼叉枪。
江澈则瘫在椅子上,闭着眼,试图把被榨干的精神力挤回来一两滴。
难得的平静。
然而,这份平静,连五分钟都没能维持住。
嘀——嘀——嘀——!
一阵尖锐、急促到撕心裂肺的警报声,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猛地扎进三人耳膜!
三人浑身一震,猛地循声看去!
声音来源,是那个被筹海临时改装成探测仪的黄铜罗盘!
此刻,罗盘的指针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频率疯狂抖动,发出的鸣叫凄厉刺耳!
筹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,只看了一眼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,血色褪尽!
指针没有指向任何一个他们已知的、代表着时空畸变体的混乱能量区。
它稳稳地,纹丝不动地,指向一个全新的方向。
那个方向的信号读数,极低。
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但真正让筹海从头皮麻到脚后跟的,是那信号的波形。
不是杂乱的,不是狂暴的,不是疯狂的。
那是一条线。
一条稳定得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完美直线。
精准得像是用激光切割出来的绝对几何。
在这片由“混乱”、“破碎”、“疯狂”构成的法则之海里,出现了一种截然相反的东西。
一种纯粹到极致的……
“秩序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