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骸走了。
像一个讲完睡前故事的老人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他提起那个老旧的铜水壶,给桌上的空玻璃杯倒满了水。水面倒映着穹顶昏黄的灯光,像一枚凝固的琥珀。
“咕嘟……咕嘟……”
水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。
他将水杯推到江澈床边的矮凳上,转身,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,重新走入那片由无数书架构成的黑暗森林。
高耸的书脊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,仿佛他从未出现过。
他留给江澈的,只有一杯水,和一场理性的海啸。
休息区里,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气味,像凝固了几百年的时光,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江澈的脑子,却炸了。
像一百台电视机同时打开,播放着一百个不同的频道。
旧日神明在咆哮,律者在审判,姐姐在哭,他自己在尖叫。
他蜷缩在行军床上,双臂死死抱住膝盖,把头埋进去。
不够。
声音还在往脑子里钻。
他启动了自己最后的武器。
逻辑。
“假的。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。
“一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……对,就是这样。”
他开始发抖,不是因为冷,而是因为愤怒。不对,不是愤怒,是恐惧。他最怕的,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秩序,被人一脚踩得粉碎。
他必须找到漏洞。
必须!
“监狱?哈,监狱会给犯人提供互联网?”他神经质地低声自语,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辩论,“手机,电脑,游戏……哪个监狱有这种待遇?这不合逻辑!”
“人类是拟态环境?那牛顿呢?爱因斯坦呢?我们几千年的文明史,科学的进步,难道都是代码?人类的自由意志,难道就是个笑话?!”
“越狱派……复辟派……既然有那么多厉害的‘囚犯’,世界为什么还这么和平?他们早就该把地球掀个底朝天了!早就该……”
每一个反驳,都像一针吗啡,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麻痹。
他感觉自己抓住了线头,只要用力一扯,就能把这套荒谬的理论撕成碎片。
然而,另一个声音,一个更冰冷、更清晰,也更熟悉的声音,在他脑海的另一侧响了起来。
那个声音,就是他自己。
那个帮他分析数据、构建模型、维持秩序的,纯粹的理性内核。
“但……如果这套理论是真的呢?”
一句话,让他浑身一僵。
那个“他”继续说道:
“为什么不能有互联网?如果目的不是‘惩罚’,而是‘圈养’呢?用一个坚信唯物主义、不信鬼神的人类社会,来作为‘神明’的囚笼,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监狱吗?科技,本身就是最坚固的牢笼。”
“牛顿?爱因斯坦?为什么他们不能是代码的一部分?一个足够高级的沙盒游戏,玩家当然可以在里面发展科技,建造文明……但他们永远也无法触碰到游戏的边界。而‘律者’,不就是那个随时会封掉外挂、修复BUG的游戏管理员么?”
“至于那些强大的囚犯……陈骸不是说了吗?有‘律者’在。我们之所以觉得和平,只是因为所有的反抗、所有的暴乱,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,被镇压了而已。”
“我们……”
那个冰冷的声音顿了顿,给出了最后的判决。
“……只是生活在风暴眼中心的,一群白痴。”
江澈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。
他引以为傲的理性,他对抗世界唯一的武器,此刻调转了枪口。
不……
他还没输。
他还有最后一个证据。
他自己。
“我的病!”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,低吼道,“我的‘病’是遗传性的!有医院的诊断报告!有基因证据!这总做不了假!”
“是吗?”那个声音冷冷地反问。
“你真的觉得……那他妈的是‘病’吗?”
轰——
一幕幕画面,像决堤的洪水,不受控制地冲进他的视野。
图书馆,书架对面,那个叫凌霜的女人冰冷地宣判他的“罪名”。
脑中那个声音清晰地吼出——【逃!】
地下商场,灰白的世界里,无数猩红的“X”符号标记出死亡。
唯独那扇维修通道的门上,闪烁着代表生机的【绿点】。
黑暗通道,面对那个发出诡异波形的追踪器。
幻视中的【齿轮】符号,与脑中“破坏齿-轮”的指令完美重合,让他用一捧水,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反杀。
废弃钢厂,绝境之中。
那根支撑柱上几乎看不见的【焊接裂痕】,那孤注一掷的投掷,那引发了连锁崩溃的、堪称神迹的一击……
如果这都是“病”。
那这“病”的逻辑性、预见性、洞察力,未免也太强大,太精准了。
它不是在摧毁他。
它是在一次又一次地……救他。
将这一切解释为“精神分裂症的幸运”,和解释为“一个正在复苏的、名为‘神格’的本能,在引导宿主求生”……
哪一个,在逻辑上更通顺?
哪一个,更能解释所有这些见鬼的“巧合”?!
他那台永不停歇、追求绝对正确的大脑,在经过了上万次疯狂的推演后,第一次,被迫承认——
那个神神叨叨的、疯狂的解释。
竟然比他坚信了二十二年的科学,更加……严丝合缝。
这个结论,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扎进了他的心脏,然后被瞬间浇上了一桶液氮。
彻骨的寒冷,从内到外,将他彻底冻结。
他最引以为傲的理性,此刻用最无情的逻辑,最确凿的证据,亲手为他旧有的、那个安全、有序、可以被理解的世界,举行了一场盛大而悲凉的葬礼。
扳机扣动。
子弹正中眉心。
他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输给了他自己。
最终,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所有的画面都褪去了颜色。
大脑陷入一片绝对的、虚无的空白。
他放弃了抵抗。
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布偶,缓缓向后躺倒在行军床上。
他睁着眼,空洞地望着那片昏黄的穹顶。
我是谁?
江澈?
还是囚犯GE-77139?
这里是哪?
人间?
还是……神狱?
过去的一切,都是谎言。
未来……
他的视野里,那片昏黄的光晕,正在被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。
最终,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、令人窒息的漆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