咔——!
厚重的钢制闸门在身后合拢,锁死。
最后一道光线被斩断,江澈被纯粹的黑暗和死寂一口吞下。
鼻腔里瞬间灌满了铁锈、过热的机油和某种劣质代餐棒混合的古怪气味。
没有恐慌。
他只是静静站着,像一尊雕塑,任由那种熟悉的、被关进铁棺材里的窒息感爬上皮肤。
一秒。
两秒。
黑暗中,无数幽灵般的眼睛倏然睁开。
幽蓝、暗红、翠绿……那是无数电子设备运行的指示灯,像坟场里的鬼火,勾勒出一具钢铁巨兽的骨架。
他正站在巨兽的肚子里。
这是一节被彻底魔改过的废弃车厢。墙壁上焊着粗糙的防爆钢板,地板被蛇群般纠缠的线缆覆盖,一台台拆掉外壳、露出电路板的服务器像野兽裸露的肋骨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瀑布般的数据流在屏幕上无声狂泻,角落里堆着武器零件、压缩饼干和饮用水罐头。
这里不是家。
是巢穴。
是堡垒。
一个将生存效率压榨到极限的单人地狱。
而在地狱的最深处,阴影最浓的地方,坐着一个人。
不,那不是人。
那是一堆被人强行塞进金属外壳里的血肉。
他的大半个身躯都被粗糙但实用的机械义肢取代,闪着冷光的液压管线如外露的筋络,连接着肩膀与手臂。只有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,还勉强保留着人类的轮廓。
他没看江澈。
但江澈感觉到,一道冰冷的视线,正从那张脸上唯一亮着红光的电子眼投射过来。
像手术刀。
要把他一寸寸活剐。
序列七。
压抑的沉默在闷罐似的车厢里发酵。
终于,对方动了。
那只纯金属的左手在控制台上敲击了几下,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起重爪。
嗡——
车厢中央,一道全息影像凭空亮起。
画面冰冷,残酷。
纯白色的实验室。
一个年轻男人被绑在手术台上,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围着他,脸被数据流打上了马赛克,像一群围观祭品的屠夫。
江澈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他在那群屠夫里,看到了奥黛尔标志性的银色短发,和顾衡那张永远挂着自信微笑的脸。
画面中,冰冷的机械臂落下。
锋利的切割器划开皮肤,剥离血肉。
男人没有惨叫。
声带早已被切除。
他只能无声地抽搐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、脚、躯干,被一件件替换成冰冷的金属。电击,药物注射,记忆清洗……一幕幕非人的折磨,被镜头冷静地记录下来,像在拍摄一部工业流程纪录片。
直到那个年轻人,彻底变成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。
影像,定格。
“嘶……咔……”
一阵电流的杂音后,一个声音从序列七喉部的发声器里挤了出来,干涩、沙哑,像是生锈的刀片在刮擦骨头。
“这就是他们创造的‘武器’。”
他那只完好的、属于人类的右眼,缓缓转向江澈。
里面燃烧的,是足以烧毁整个世界的仇恨。
“你说的‘名字’……”
他用那只金属手指,敲了敲自己的胸口,发出沉闷的“当当”声。
“……还能安回到这堆废铁上吗?”
这句质问,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空气里。
江澈没有移开视线。
他平静地看着那段残酷的影像,看着那双被痛苦和憎恨填满的眼睛,也看到了过去的自己。
那些深夜里被幻听折磨的夜晚。
被姐姐江荷以“为你好”的名义强行灌药的时刻。
被所有人当成“疯子”的日子。
痛苦的形状不同,但被世界贴上标签的本质,一模一样。
“他们也想给我贴标签。”江澈开口,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钉子,钉进嘈杂的服务器嗡鸣声里。
“精神分裂症患者。”
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自嘲。
“一个需要被处理的‘问题’。”
他没有提自己是“实验品”,那是另一回事。此刻,他只分享一种共通的、被世界否定的感受。
“病人,武器,错误代码,异常点……他们总喜欢发明各种词语来定义我们。好像只要给我们一个编号,一张诊断书,我们就不再是‘人’了。”
江澈的目光穿透那些闪烁的屏幕,直抵序列七灵魂的最深处。
“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“因为我们还会疼。”
“我们还会愤怒。”
“我们选择复仇,而不是像一台冰冷的机器,去接受他们写好的程序和命运。”
江澈向前走了一步,声音里注入了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光是这一点,就比那帮混蛋……更像个人。”
车厢内的服务器风扇声,似乎都安静了片刻。
序列七那只红色的电子眼,光芒微微波动。
他盯着江澈,看了很久。
那种要将一切生者拖入地狱的纯粹敌意,悄然松动了一丝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带着审视的、野兽般的警惕。
“……你想要什么?”
他终于问出了一个真正的问题。
“你的知识。”江澈坦诚得像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,“那些把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,遗识发掘会,正在搞一个更疯的计划。我们需要你,你是唯一可能黑进他们核心系统的人。”
他看着对方那残缺的身体,一字一句。
“我们可以,成为彼此的武器。”
“武器?”
序列七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而嘲讽的弧度,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冷笑。
“武器的下场,就是用完之后,被丢进熔炉。”他用那只完好的人类手指,再次敲了敲自己冰冷的金属胸膛,“就像这堆废铁。”
这是最尖锐的现实。
江澈知道,最后的考验来了。
他再次向前一步。
距离只剩不到三米。
在这个距离,对方手臂上加装的任何武器,都能在眨眼间把他撕成碎片。
但他毫不在意。
他直视着那双一只血肉、一只机械的眼睛,做出了一个远比“成为彼此武器”更重要的承诺。
“我向你保证。”
他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钢铁的真诚。
“这场仗打完,不管我们是死是活,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,摧毁遗识发掘会的,不是一个叫‘序列七’的冷冰冰的编号。”
“而是一个人。”
“一个有自己名字的人。”
江澈深深吸了一口气,将自己所有的意志都灌注进最后一句话里。
“你的名字,比我们任何一场胜利都重要。”
话音落下。
整个钢铁巢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。
时间仿佛凝固。
序列七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真正的雕塑。
但江澈看见了。
从他那只完好的人类眼眶中,有什么东西正在汹涌地翻腾。
那不再是纯粹的仇恨。
而是一种更深、更痛、也更鲜活的东西。
一种被无数个日夜的折磨与绝望掩埋,几乎快要被他自己都遗忘的……巨大的悲伤。
一个名字。
一把钥匙。
撬开了他早已尘封的,名为“过去”的坟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