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间神狱》正文0 | 第16章 第一块面包 |

后巷里,馊水的酸味和垃圾发酵的臭气混成一团,熏得人头晕。

江澈把自己塞在两个油腻的塑料垃圾桶后面,像条被追打了一夜的野狗。

他一动不动,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着巷子外那片灯火通明的人间。

——一家24小时便利店。

胃里像揣着一把烧红的刀子,正来回搅动。

几个小时了。

他从天蒙蒙亮一直捱到现在,眼睁睁看着这座城市活过来。穿着校服的学生嬉笑着买早饭,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抓起一个三明治就走,一个男人进来,甩下几枚硬币,拿走一包烟,全程眼睛都没离开过手机屏幕。

他们每一个人,都那么正常。

正常到,像是在演一部和他无关的电影。

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。

一个声嘶力竭地尖叫:不行!江澈,你他妈读了那么多年书,不是为了当一个小偷!

另一个声音嘶哑地低吼,就在他空空如也的肚子里:吃……弄点吃的……活下去。

尊严?

那玩意儿能吃吗?

羞耻心像一根针,扎得他浑身发抖。可肚子里那头饥饿的野兽,正用爪子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
它快赢了。

江澈闭上眼,把脸埋进膝盖。

他想起了姐姐江荷。如果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,会是什么表情?

是厌恶?还是害怕?

……可能,都有吧。

呵。

这个念头,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。

回不去了。

当他再次抬起头,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挣扎彻底熄灭了,只剩下一片冰冷的、死寂的麻木。

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猎手,观察,等待。

便利店里穿着制服的年轻店员,正打着哈欠整理货架。

一个戴耳机的女孩在冰柜前挑酸奶。

不行。

女孩结账走了。

店里空了。

店员的手机响了,他看了一眼,接起电话,一边说着“马上找给你”,一边转身走进了里间的仓库。

就是现在!

江澈猛地弹起来,一把将破斗篷的兜帽拉到最低,把整张脸都藏进阴影里。

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,冲出腥臭的后巷。

马路不宽。

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

路人的视线、汽车的喇叭,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,遥远又模糊。

“叮铃——”

推开玻璃门的瞬间,风铃发出一声脆响,像一道刺耳的警报。

他没管!

目光如电,飞速扫过货架,瞬间锁定了目标——面包!高热量,好带走!

左手闪电般伸出,一把抓住两袋奶油面包,余光一瞥,又顺手从旁边的冷柜里捞起一盒牛奶。

“咔哒。”

里间的门开了。

店员拿着个快递盒子走出来,正好看见他。

四目相对。

店员的脸上先是茫然,一秒后,当他的视线落在江澈那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,和兜帽下阴影里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时,茫然瞬间变成了惊恐。

“你……”

一个字刚出口。

江澈猛地转身,用肩膀狠狠撞开玻璃门,夺路而逃!

“抢劫啊——!”

身后,店员的尖叫声撕心裂肺,终于给这幕默剧配上了音。

江澈头也不回,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,疯了一样冲回那条属于他的后巷,一头扎进垃圾桶的阴影里,把自己重新塞回黑暗。

他背靠着冰冷的桶壁,胸膛剧烈起伏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气声。

怀里,是两袋面包,一盒牛奶。

这就是他用自己仅剩的那点“人样”,换来的战利品。

他颤抖着,用牙齿和左手撕开包装袋。一股廉价的人工香精味涌出来,在此刻,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。

他把整块面包塞进嘴里,顾不上嚼,直接往下硬咽。

干硬的面包块划过喉咙,像砂纸在打磨,火辣辣地疼。

但他不在乎。

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,饥饿的酷刑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。

可紧接着,一股更猛烈的、能把人溺死的屈辱感,轰然决堤。

他,江澈,人生中第一次偷东西。

为了两块面包。

他,江澈,像个真正的通缉犯一样,被人指着鼻子尖叫。

他撕开第二袋面包,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,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。

没有声音。

只有滚烫的、混着脸上污泥的泪水,一滴滴砸在面包上。

他就这么吃着。

吃着这块混合了屈辱、泪水和绝望的面包。

身体因为压抑的抽泣,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
他终于想通了。

当那个女人开始追杀他时,他被剥夺了“正常人”的身份。

而当他冲进便利店的这一刻,他亲手,杀死了最后一个“体面”的自己。

他不仅是怪物。

他还是个贼。

一个抢劫犯。

回不去了。

真的,永远都回不去了。


城市另一头,老旧的居民小区里,阳光正好。

白小鹿背着个大帆布包,坐在长椅上,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,耳朵却竖得老高。

根据论坛上的线索,几次“电力异常”和“信号干扰”的中心点,就在这。她本以为能挖出个什么惊天大新闻,结果以社区调查员的身份晃悠了一上午,除了几只懒猫和打太极的老头,屁都没发现。

得,白跑一趟。

她刚准备收工,旁边长椅上坐下了几个买完菜的大妈,家长里短地聊开了。

机会来了。

白小鹿立刻收起手机,换上人畜无害的笑容凑过去。

“阿姨们好,我是社区服务中心的。想问问,咱们小区最近有啥怪事没?比如突然停个电,手机没信号之类的?”

一个穿碎花裙的大妈特热情:“停电?哦!前两天晚上那次吧?就闪了一下,我还以为我家跳闸了呢!”

“可不是嘛!”另一个微胖大妈接话,“不过要说怪事……倒也没啥。就是,老江家那小子,你们听说了没?”

白小鹿心里一动,面上更显好奇:“江家?哪家啊?出啥事了?”

“就3号楼402,”碎花大妈压低声音,一脸神秘,“姐弟俩住那家。弟弟叫……江澈!对,江澈!听说啊,脑子……有点毛病。”

“精神分裂,遗传的!”微胖大妈立刻权威补充,语气里三分同情七分八卦,“本来上着大学呢,多好的孩子,可惜了。这不,休学在家好久了。”

碎花大妈一拍大腿:“就是他!前两天晚上,跟他姐江荷吵得那叫一个凶!摔东西的声音,我们在楼下都听见了!然后那小子就跑出去了,到现在还没回呢!”

“他姐都快急疯了,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,警察也来过了,说是离家出走,让等着呗。”

“唉,有病就好好治嘛,这么一跑,可别在外面出事……”

白小鹿脸上的笑容没变,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。

一个精神分裂症的大学生,不愿接受治疗,和姐姐激烈争吵后离家出走。

这个解释……太合理了。

合理到,能完美解释她之前的所有发现。一个情绪失控的病人,砸坏了家里的电器,造成了瞬间的电力波动。所谓的信号干扰,八成是自己那破相机又抽风了。

搞了半天,哪有什么超自然事件。

就是一个可怜人的家庭悲剧。

巨大的失落感涌上来,她感觉自己像个追着风车冲锋的傻子。

礼貌地跟大妈们告别,白小鹿有些颓然地走出小区。

但出于职业习惯,她还是在笔记本上,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名字:

江澈,江荷。

也许,只是个乌龙。

但直觉告诉她,这个叫江澈的“精神病人”,可能……没那么简单。


垃圾堆里,江澈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。

他蜷缩起来,眼皮重得像灌了铅。

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,脑海里那永不停歇的呓语声,又响了起来。

但这一次,不一样。

所有嘈杂的、混乱的杂音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。

一个无比清晰的词,带着深海回响般的质感,在他的脑髓里,反复震荡。

“地下……”

“……地下……”

“……地……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