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天,凌晨。

出租车在路口熄了火,像一具刚断气的铁皮棺材。司机收了钱,一脚油门,逃也似的消失在废弃工业区的入口,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黑暗吞掉。

空气里一股味儿。铁锈,机油,还有烂泥捂了不知多少年的馊味。

“就这?”隗山皱着眉,用鼻子哼了声,像头被关进笼子的熊,浑身不自在,“鬼都懒得来的地方。”

江澈没说话,只是抬头看向面前的庞然大物。

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方块,像个挨了揍的巨人,龇牙咧嘴地趴在半人高的野草里。入口早被焊死了,厚重的钢板上锈迹斑斑,像是凝固的血。

这就是荆娘给的地址。那个被废弃的地铁施工入口。

“对一个想躲起来的人来说,这里是天堂。”筹海推了推眼镜,镜片黑洞洞的,什么光都反射不出来。他拍了拍隗山的肩膀:“动手吧,轻点。”

“呵。”

隗山扭了扭脖子,全身骨节发出一串鞭炮似的爆响。他走到那扇钢板前,连个助跑都懒得做,只是沉腰,开马,双臂的肌肉瞬间虬结,像两条盘踞的巨蟒。

“我这辈子就没学过‘轻’这个字。”

话音未落,他双掌猛然前推。

“嗡——!”

钢板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,焊接口迸射出刺眼的火花,就像被巨人硬生生掰断的骨头。那块能挡住炸药的铁疙瘩,在纯粹的暴力面前,向内凹陷,扭曲,最后被撕开一个不规则的大口子。

一股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年的空气,猛地扑了出来。

又冷,又冲。带着一股子死人味儿。

江澈第一个弯腰钻了进去。

黑暗像一堵墙,瞬间拍在他脸上。身后的城市灯火,哪怕再微弱,也彻底没了。

从这一刻起,他们不属于人间了。

隗山、筹海、凌霜依次跟上。

……

绝对的黑暗。绝对的死寂。

隧道里,伸手不见五指。黑暗仿佛有了重量,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

“呲。”

一声轻响。凌霜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个单片夜视仪,镜片上泛着幽幽的红光。在她眼中,这个死寂的世界,变成了一片由热能构成的、噪点跳动的黑白画面。

“跟我走。”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冰,“左边有电缆,掉下来了。右边墙体松了,别靠。”

不愧是前律者顶级衡吏。她像一把手术刀,走在最前面,精准地剖开黑暗的肌体。

江澈紧随其后。隗山和筹海一左一右,护住两翼。四人的脚步声被刻意放到最轻,却依然在这条死亡隧道里,被无限放大。

“墨鸦的情报,”筹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带着空洞的回音,“都记住了吧?”

没人回答。

“在这里,‘安静’是神。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,“任何大动静,都可能把‘东西’叫过来。”

他说的“东西”,可不只是他们的目标序列七。

江澈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一下,一下,沉稳地给这片死寂打着节拍。他的感官被放大到极限,闻到了空气里更深层的味道——地下水渗漏的潮气,还有一丝……电路烧焦的臭氧味。
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豁然开朗。

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。

高得吓人的穹顶,无数水泥立柱像巨兽的肋骨,撑起这片地下天穹。几十条轨道在这里交汇,像蛛网一样铺开。

但轨道上停着的,不是列车。

是尸体。

一具具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尸体。

报废的车厢被胡乱堆叠在一起,有的侧翻,有的倒扣,有的被暴力撕开,露出里面纠缠的电线和烂棉絮,像极了被掏空的内脏。

地铁坟场。

名副其实。

“停。”

凌霜突然抬手,做了一个警戒的手势。

队伍瞬间钉在原地。

她的夜视仪里,出现了热源。

不止一个。

在那些钢铁残骸的阴影里,一些模糊的人形轮廓在动。他们衣衫褴褛,动作像受惊的野狗,正用一双双眼睛,死死盯着这几个不速之客。

那眼神里,有麻木,有绝望,还有一丝藏不住的……贪婪。

这里的“原住民”。鬣狗。
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
几个胆子大的,从阴影里慢慢踱了出来。手里攥着削尖的钢筋、生锈的扳手,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低吼。

隗山往前站了一步。

他什么都没做。

只是将那股源自“纷争”与“毁灭”的神性气息,像脱缰的野兽一样,毫无保留地放了出来。

空气,仿佛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水泥。

那几个靠近的拾荒者身体猛地一僵,脸上的贪婪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冲刷得一干二净。那感觉,就像一只老鼠,在巷子口撞见了它的天敌,一条饥肠辘辘的巨蟒。

腿软了,尿颤了,连滚带爬地缩回了阴影里,再不敢露头。

整个坟场,鸦雀无声。

“浪费时间。”隗山低声啐了一口。

“不,效率很高。”筹海摇摇头,从背包里拿出两瓶水和一包压缩饼干,一个人,走向了最深的那片阴影。

那里,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人,靠在车厢轮子上,从头到尾都没动过。

他是这群鬣狗的王。

筹海把水和食物放在地上,往前一推。

“找个东西。”筹海的语气很平静,像在便利店买烟,“半人半鬼的铁家伙。住哪儿?”

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先是看了看地上的食物,又抬头看了看筹海。最后,他的目光越过筹海,落在了山一样杵在那里的隗山身上,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敬畏。

他沉默了半晌,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:“你们……是来杀那个‘幽灵’的?”

“找他聊聊。”

老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,抓起水,拧开,狠狠灌了一大口。

“往最深处走。”他伸出鸡爪般的手,指向一个方向,“看见那堆叠起来的车厢没?那是他的‘猎场’。进去的,没一个活的。”

说完,他抱起饼干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。

……

越往里走,景象越混乱。

十几节地铁车厢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角度堆在一起,形成了一片立体迷宫。这里的光线更暗,巨大的金属结构扭曲了声音,让人连方向感都开始模糊。

“停!”

凌霜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,举在半空。

所有人瞬间定住,连呼吸都停了。

她缓缓蹲下,视线与地面平行。在她的热成像视野里,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、几乎没有温度的金属线,横在两节车厢的缝隙之间。

“绊索。”凌霜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在耳语,“高强度合金丝,连着压力扳机。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。”

来了。

所有人都精神一振。

这一个简陋却致命的陷阱,瞬间勾勒出了序列七的形象——一个极度谨慎、偏执,像刺猬一样孤独的幽灵。

“他应该发现我们了。”江澈轻声说。

“看着就看着。”隗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被窥视的不爽。

接下来的路,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。

凌霜走在最前面,她的每一步都像在拆弹。

他们绕过了一个藏在油污里的定向地雷,那玩意儿一旦炸开,里面的钢珠能把人打成筛子。

拆掉了一个用杠杆原理做的穿刺陷阱,只要踩错一块铁板,几十根削尖的钢筋就会从墙里弹出来,能把一头牛扎成刺猬。

躲过了一个悬在头顶的巨型压舱铁块,一旦触发,整截车厢都会砸下来,把下面的人压成肉饼。

这些陷阱,每一个都粗暴、简单,却又被布置在最刁钻的死角。

充满了浓烈的个人风格——实用、致命、疯狂。

江澈走在这片死亡地带,心里却没多少紧张。他看着这些陷阱,仿佛能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、浑身是伤的小兽。是怎样的绝望和仇恨,才能让一个人把自己活成这样?

他不是怪物。

他只是个被伤透了,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可怜人。

终于,在绕过最后一个伪装成废弃电缆的高压电网后,前方的路,被彻底堵死了。

一节完整的列车车厢,横亘在他们面前。

一座浑然一体的钢铁堡垒。

它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钢板从里面焊死,车门也被封死,整个车厢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棺材,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。

凌霜的探测设备上,一股微弱但极其稳定的神性波动,就从这具棺材里传来。

序列七,就在里面。

江澈呼出一口白气,看着这个无懈可击的铁盒子。

“好了,”他轻声问,“现在,我们该怎么敲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