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走。”

隗山的声音像是两块冻僵的铁块在摩擦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,不带丝毫温度。

在这片漂浮着无数船骸的死寂之海,这两个字,就是最终审判。

江澈的神经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,这两个字砸上来,非但没断,反而激起一声尖锐的嗡鸣。
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:“不能走!”

“哦?”

隗山缓缓转身,那双仿佛常年酝酿着风暴的眼睛,漠然地锁定江澈。

“他们还活着!”江澈往前踏了一步。

“活着?”隗山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,“现在活着,十分钟后就是一堆烂肉。我们去救,我们跟着变成烂肉。懂?”

他往前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。

“江澈,我们是从神狱里爬出来的,不是来当海上善人的。活下去,变强,这才是我们该干的事。”他伸出手指,几乎戳到江澈的鼻尖,“救一群必死的虫子,只会让我们变弱,甚至死。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蠢的主意。”

话音粗粝,像砂纸一样刮着每个人的耳膜。

驾驶舱内,筹海一言不发。

他转身回到唯一亮着的海图屏幕前,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动,拉出数条红色的虚拟预警线。

涅瑞伊得号。

奥德赛号。

以及,那团正不断收缩、代表着时空畸变体的混沌色块。

他的大脑就是一台人形的超级计算机,无数数据流在瞳孔深处瀑布般刷过。

几秒后,他停了下来。

“我来给你算笔账。”筹海的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,没有任何情绪,“隗山说的,是结论。我给你过程。”

“一,弹药。击退那群东西,我们至少要消耗三分之一的储备。后续航程,我们等于裸奔。”

“二,船况。涅瑞伊得号刚冲出时间断层,外壳至少有七处结构性损伤,再打一场高强度的仗,它随时可能散架。”

“三,坐标。战斗的能量波动,就像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一支火把,会把周围所有——我是说所有闻到血腥味的鲨鱼,都引过来。”

他顿了顿,抬起手,用食指在屏幕上代表奥德赛号的那个光点上,轻轻画了个叉。

“最后,也是最关键的一点。就算我们赢了,救下他们,又如何?”

筹海转过头,镜片反射着冰冷的数据光。

“一群吓破了胆的普通人,没战斗力,要吃饭,要喝水,会哭会闹,会把他们的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我们每一个人。”

“他们不是资产,江澈。”

“是负资产。”

战士的直觉,谋士的计算,指向同一个冰冷刺骨的答案。

放弃。

江澈没再争辩。

他知道,跟一座山和一台电脑讲道理,是没用的。

他一把抓起旁边的高倍望远镜,快步走到甲板边缘,沉默地望向那艘正在被死亡阴影一点点啃食的孤船。

镜头里,是炼狱。

他看见一个白发船长,正用嘶哑的喉咙指挥着反击,可他手里的枪,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
他看见一个年轻的船员,为了把同伴推回掩体,半个身子被一只畸变体咬住,像一块破布般被无声地扯进扭曲的光影里,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。

他看见一个女人,死死抱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急救箱,蜷缩在角落里,把脸埋在箱子上,全身抖得像筛糠。

他们不是筹海口中冰冷的“负资产”,也不是隗山嘴里轻蔑的“虫子”。

他们是活生生的人。

每一个,都像极了不久前,还躺在病床上,被告知无药可救,等着世界将自己抛弃的……那个自己。

恐惧、无助、绝望。

江澈缓缓放下望远镜,胸腔里那口咸腥的海风堵得他发慌。

他转身,走回驾驶舱。

他的眼神,平静得可怕。

在那份平静之下,是一簇被逼到绝境后,轰然燃起的火焰。

他先看向隗山,又看向筹海,一字一句,声音不大,却像凿子一样,狠狠敲在两人心头。

“如果我们看着他们去死,什么都不做……”

江澈停顿了一下,让这句话在死寂的驾驶舱里发酵。

“那我们和万藏,和那些高高在上,把我们当成‘错误代码’随意清除的律者……”

他的目光如刀。

“……有什么区别?”

最后一句话,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,狠狠砸下!

隗山脸上那副“别烦我”的不耐烦,瞬间凝固。

筹海眼镜镜片后的冷静算计,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,仿佛一行无法被识别的乱码,强行侵入了他完美的逻辑闭环。

“我们从那座神狱里逃出来,不是为了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。”

江澈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决绝的意志。

“如果活下去的代价,是把身上这层‘人皮’也给扒了……”

“那我宁愿死在这里!”

最后的拷问,如同惊雷,炸响在两名古神的心头。

隗山死死盯着江澈,下颚的肌肉绷成一块坚硬的石头。这眼神……妈的,多久没见过了。这种眼神,不属于猎物,不属于囚犯,而属于……战士。

筹海则扶了扶眼镜,仿佛要重新校准自己的视觉。他一直在计算江澈这个“变量”的价值,却直到此刻才惊骇地发现,他算错了。

这个变量的决策逻辑,根本不在他的计算模型之内。

人性……信念……这些无法量化的东西,其权重……远超生存。

算错了。
这个变量的权重……我一直都算错了。

江澈不再看他们,他知道,说服已经结束。

现在,是下令的时候了。

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,下达了他成为这艘船的“变量”以来,第一道真正的指令。

“筹海,我需要一个能靠近他们的计划,五分钟内。”

“隗山,我需要你。”

“为我们,杀出一条路。”

驾驶舱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
最终,是筹海长长地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,那口气仿佛卸掉了某种名为“绝对理性”的沉重枷锁。

他一把抓起旁边的触控笔,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疯狂与兴奋的炽热光芒,重新扑向海图。

“疯子。”他低声骂了一句,嘴角却在上扬,“五分钟太长了,三分钟,我给你一个完美的自杀方案。”

而另一边,隗山那张岩石般冷峻的脸上,紧绷的线条缓缓舒展开。

他咧开嘴,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,笑容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昂扬战意。

他抬起手,捏了捏拳头,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。

“呵……”

“这才像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