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 回响的迷宫

城南文玩街，下午。
日头懒洋洋的，像几根白条子抽在青石板路上，把地上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。
空气里全是味儿。旧书的霉味，木头家具的香灰味，还有铜器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，混在一起，钻进鼻子里，让人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。
江澈就混在这慢悠悠的人堆里。
一身洗得发白的休闲服，背着个旧帆布包，扔人堆里一秒钟就找不着。像个穷学生，来这儿淘换几本旧书。
他没带镇魂骨片，那玩意儿上次就废了。
但他不怕。
筹海教他的法子很好用。把自己的气息，自己的“神性”，像收渔网一样，一寸寸收紧，收到最后，只剩下针尖大的一点，藏在骨头缝里。
不动手的时候，他就是个普通人。
心跳，一下，又一下。
平稳得像台节拍器。
他在一个旧书摊前蹲下，假模假式地翻着一本页脚都烂了的《茶经》，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，一寸寸地扫过整条街。
筹海说得对。
最好的刺客，不是藏在房梁上的黑影。
是那个站在你面前，对你微笑，你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人。
来了。
江澈喉咙一紧。
街角，一个老头负手走来。头发全白，脸却红润得像婴儿，一身藏青色的对襟褂子，脚下的布鞋走在石板路上，几乎听不见声。
方文山。
目标一号。
老头对两边的叫卖声充耳不闻，眼神都没斜一下，径直走进了一家叫“陶然居”的茶具店。
江澈合上书，慢吞吞地站起来，拍了拍裤腿上的灰，跟了进去。
……
店里燃着檀香。
方文山正对着一套紫砂壶，跟店主低声聊着什么。
江澈没凑过去。
他走到另一边的货架前，随手拿起一只粗陶茶杯，对着光，装模作样地看。
心跳开始微微加速。
精神力被他死死压住，像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，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。
机会，只有一次。
距离，角度，搭话的时机……脑子里像有台计算机在疯狂运算。
“小伙子，眼光不错啊。”店主看见了他，笑着搭话，“这柴烧杯，景德镇老师傅的老手艺，古法烧的，每一个花纹都不一样。”
江澈笑了笑，捏着杯子，脚下像是无意地挪了两步，离方文山更近了。
他清了清嗓子，声音不大，却刚好能让那边听见。
“老板，想给家里长辈挑个礼物，老爷子爱喝茶，可我……我不太懂行，能问问吗？”
果然。
正在赏壶的方文山转过头，和善地看了他一眼。
那眼神很温润，像泡开了的普洱，醇厚，不扎人。
“哦？给长辈选礼物，有心了。”
“是啊，我爷爷就好这口，但我顶多就知道个好赖。”江澈挠了挠头，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不好意思，“刚听您跟老板聊得挺专业，就……就想厚着脸皮请教一下。”
这副样子，太有欺骗性了。
一个尊敬长辈、对传统文化有点好奇，但又不太懂的后生。
没人会拒绝。
方文山果然很受用，他放下手里的紫砂壶，笑着指了指江澈手里的杯子：“这只杯子，器型质朴，挂釉也自然，喝岩茶不错。但要送长辈，可以看看那边的建盏，压得住场面。”
“建盏？”江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一脸求知。
“对，宋朝人斗茶，就用这个。”方文山来了兴致，朝他这边走了过来。
就是现在！
两人擦肩，距离缩短到半米之内。
就在这个瞬间，江澈用一个极其自然的姿态，将手里的茶杯递了过去。
“大师，您说的是这种吗？”
他的指尖，在递出茶杯的刹那，轻得像一片羽毛，碰到了方文山的手背。
【记忆读取】！
没有光，没有声音。
江澈的意识仿佛被一只巨手从天灵盖里猛地拽了出来，一瞬间，坠入一个温暖、安静的迷宫。
迷宫的墙是氤氲的茶气，脚下是潺潺的溪流，耳朵里是古琴的泛音。
这是方文山的心境。
平和，通透，干净得一尘不染。
江澈的意识像个没有感情的幽灵，在这片宁静的海洋里急速穿行。他死死守着自己定下的规矩——只看不碰，只听不感。他强行压下内心对这份宁静的渴望，像个冷酷的贼，在别人一生的记忆里翻箱倒柜。
找到了！
一间古朴的茶室。
窗外是枯山水，室内是古董架。
布局和筹海给的图纸一模一样。
——“闻心阁”。
空间坐标，到手。
记忆画面里，方文山正在烹茶，对面坐着几个人。
那几个人的脸和衣服，像被泡在浓雾里，看不清。他们说的话，也变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古怪音节。
这是因为，方文山根本没在意他们是谁。
在他的记忆里，这些人只是一个个需要被服务的“符号”。
很好。
江澈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。知道得越多，精神污染就越重。
他只要这个地方。
意识，抽离！
……
现实世界，仅仅过了一秒。
方文山接过茶杯，入手温润，赞许地点点头：“嗯，就是这个。你看这兔毫纹……”
他一句话还没说完。
江澈的额角，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，依旧是那个充满求知欲的青年。
“谢谢大师指点！”他恭恭敬敬地道谢，然后飞快地跟店主结了账，买下了那只最便宜的柴烧杯，转身就走，一秒钟都不多待。
走出古街，回到车水马龙的现代街道。
“呼——”
江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，这才感觉到，后背的T恤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，黏糊糊地贴在身上。
只有地点，不够。
他还需要时间。
他掏出加密手机，调出第二份资料。
一个叫李伟的送货员。
资料显示，他每天下午，会给“静水茶舍”送食材。
江澈拦了辆出租车，直奔金鼎大道。
他在茶舍后巷附近一个监控死角下了车。像个耐心的猎人，缩在阴影里，等待猎物。
下午四点。
一辆印着“山海有机”的冷链货车准时出现，停在巷口。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伙子跳下车。
李伟。
目标二号。
江澈整理了一下帆布包，迎了上去。
这次，他是个找不到路的外地游客。
“你好，大哥，问个路……”江澈举着手机地图，一脸困惑地拦住了正要搬货的李伟。
李伟低头去看他手机。
就是这个瞬间，江澈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，哥俩好似的拍了拍。
第二次，【记忆读取】！
如果说方文山的记忆是一座宁静的茶园。
那李伟的记忆，就是一个塞满了噪音和焦虑的垃圾场。
“操，又要迟到，迟到扣五百！”
“这箱澳洲和牛可千万不能磕了，碰坏一点我一个月白干！”
“那帮保安凶得跟活阎王似的，上次差点动手……”
“妈的，真不想干了，下个月房租怎么办……”
无数琐碎、焦虑、愤怒的念头，像一万只苍蝇，嗡地一下冲进江澈的脑子。
他的精神防火墙剧烈震颤。
江澈强忍着那股烦躁和恶心，像个在垃圾堆里翻找钻石的人，飞速筛选着信息。
他看到了。
李伟的记忆里，最深刻的一幕。
不是白天。
是一个星期三的晚上。
他被老板临时叫去送一批顶级的金枪鱼。车开到后巷，气氛完全不对。
巷口多了两个穿黑西装的“保安”，眼神像刀子，空气都是凝固的。
他被命令，在晚上八点整，一分不能多，一分不能少，把货送到厨房后门。
交接的时候，他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。
茶舍里灯火通明，人影晃动，那种戒备森严的气氛，比他见过的任何场面都吓人。
“每周三，晚上八点。”
这个时间点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狠狠烫在了江澈的脑子里。
时间碎片，到手！
江澈闪电般收回手，在李伟反应过来之前，挤出一个笑脸道了声谢，转身就走。
……
半小时后，一家咖啡馆。
江澈靠窗坐着，脸色白得像纸，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连续两次高强度读取，几乎把他榨干了。
他闭上眼。
脑子里，一个思维沙盘缓缓构建。
左边，是方文山记忆里那间典雅的“闻心阁”——空间。
右边，是李伟记忆里那个戒备森严的“周三晚八点”——时间。
他伸出颤抖的意识触角，将这两块毫不相干的碎片，缓缓推到一起。
当伙计记忆中“必须在八点整送到”的时间点，与茶艺大师记忆中“每周一次为最尊贵客人举行的特殊茶会”这个模糊频率……
完美重合！
“啪！”
一声清脆的响指，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开。
拼图，完成。
地点：静水茶舍，闻心阁。
时间：每周三，晚上八点。
荷鲁斯之眼·卡夫和他核心小队的秘密集会！
就在情报拼凑完成，一阵狂喜涌上心头的瞬间，积蓄已久的精神反噬，如火山般轰然爆发。
方文山那份超然物外的禅意。
李伟那种为生计奔波的底层焦虑。
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，如同冰与火，在他的大脑中剧烈碰撞、爆炸！
“嗡——”
尖锐的耳鸣声几乎刺穿了他的鼓膜。
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。
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，变成了刺耳的噪音。邻桌情侣的低声细语，化为了恶毒的诅咒。
他猛地睁开眼。
窗外，车水马龙。
但在他的视野里，所有行人的脸上，都扣着一张张惨白、扭曲的面具。
没有五官，只有空洞的眼眶。
整个世界，像一出布景粗糙的劣质舞台剧。
认知错乱。
他的精神防火墙，裂了。
那些本该被隔绝的情绪垃圾，正从裂缝里渗出来，污染他的现实。
“呃……”
江澈死死攥紧拳头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试图用疼痛唤回一丝清明。
必须……回去……
他强撑着站起身，扔下几张钞票，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。
每一步，都像踩在棉花上。
天旋地转。
就在他推开玻璃门，与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的刹那——
一股熟悉的，带着灼热与沙尘气息的神性波动，一闪而过！
那气息，和被他杀死的阿赫莫斯、沙蝎，一模一样！
江澈的身体，猛地一僵。
血液，瞬间凉透。
黄金王朝的人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