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三夜。

凌霜的指尖,已经失去了温度。

她像一尊即将风化的冰雕,静静守在急救台边,双眼死死盯着江澈胸口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。

她体内的神性力量,正通过两人交握的手,化作一丝丝比发丝还纤细的电流,被精准地注入江澈濒临崩溃的生命核心。

榨干。

一滴,接着一滴。

她原本冷白的脸色,此刻已经薄得像一张宣纸,连皮下的青色血管都隐约可见。嘴唇干裂起皮,那双标志性的、如寒星般锐利的银灰色眼瞳,也被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血丝所占据。

第四天拂晓。

第一缕阳光挣开海雾的纠缠,像一把金色的手术刀,精准地切开医疗中心的舷窗,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投下一块暖斑。

就在光斑触及急救台的瞬间——

江澈蜷曲着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,抽动了一下。

这个动作,比蚊蚋振翅还要细微。

却像一道九天惊雷,狠狠劈在趴在床沿、早已力竭昏睡的凌霜的神经上!

她豁然抬头,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聚焦。

也就在这一秒。

江澈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长久的黑暗之后,是模糊的光晕和重影。

视野像一台老旧的相机,艰难地,一寸寸地重新对焦。

耳边,是维持生命的仪器发出的“滴…滴…”声。

鼻腔里,是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。

眼球,被窗外的阳光刺得生疼。

所有感官都在用最粗暴的方式向他宣告一件事——

他还活着。

这个念头,如此不真实。

他看到的第一个画面,是一张近在咫尺的、写满倦容的脸。凌霜的发丝散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,一丝不苟的制服衣领皱成一团。

那双永远像嵌着绝对秩序和冰霜的眼瞳里,此刻只剩下纯粹的疲惫。

以及,在疲惫最深处,一闪而过的、仿佛卸下了整个世界般的释然。

江澈的苏醒,让整个医疗中心紧绷到极限的气氛,瞬间松懈下来。

“小子,醒了。”

一只巨熊般的手掌,带着刻意压制的力道,轻轻落在他肩膀上。隗山粗犷的脸上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嗓音嘶哑。

“先把这个喝了。”筹海推了推反光的镜片,递过来一管早已备好的高浓缩营养液,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,“你的身体数据乱七八糟,回头我再跟你细说。”

没有虚伪的嘘寒问暖,没有激动的相拥而泣。

只有最直接的动作,和最朴素的关切。

这股沉默的暖流,让江澈依旧虚弱的身体,有了些许力气。他默默接过营养液,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那股冰凉的、带着铁锈味的粘稠液体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,飘向了重新站到一旁、一言不发的凌霜。

她只是看着他们,静静地看着。

这种她从未在“律者”同僚间感受过的东西,混杂着信任、笨拙的关心和无需言说的默契……很陌生。

但,并不讨厌。

……

一小时后,星辰航行者号,舰桥。

幸存的团队成员围在主控台前,气氛凝重。邮轮的动力和通讯系统彻底报废,他们依旧是这片诡异海域上的一座孤岛。

就在筹海准备汇报分析结果时——

滋啦!

一声刺耳的电流爆鸣。

舰桥内,所有亮着的屏幕,主控台、雷达、气象仪……在一瞬间,同步闪烁,齐齐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。

死寂。

下一秒,主屏幕的正中央,无数光点汇聚,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形投影。

那是个穿着复古三件套西装的中年男人,戴着金丝眼镜,气质儒雅随和,脸上挂着温煦的笑,像一位来这里参观的大学教授。

他看着屏幕前瞬间绷紧身体的四人,微笑着,不急不缓地鼓起了掌。

啪。

啪。

啪。

清晰的掌声,通过舰桥的扬声器,回荡在针落可闻的空气里,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戏谑。

“精彩,实在精彩。”他的声音温润磁性,像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在打招呼,“我必须承认,各位的表现,超出了我的预期。尤其是最后,江澈,”他点了点江澈的名字,“你那场关于‘变量’与‘常量’的对决,堪称艺术品。”

筹海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。

来者,破晓议会之主,万藏!

“百慕大的事,是你干的。”江澈的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,但每个字都淬了冰。

“是我。”万藏坦然得像在承认今天天气不错。他推了推金丝眼镜,用一种在课堂上阐述真理的口吻,不紧不慢地说道:

“这座名为‘人间’的监狱,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,就建立在一场荒谬的审判之上。而我们,这些本该永恒的存在,被夺走力量与记忆,像牲畜一样被圈养着,在无尽的轮回中消磨意志。”

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凌霜,带着一丝悲悯。

“至于那些所谓的‘律者’,呵,不过是一群早已腐朽的、只会执行过时程序的看守罢了。”

他抬起手,指了指屏幕外的那些幸存者,笑容依旧温和,话语却残忍无比。

“而这个世界,这些人类,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背景板,是些让我们安于沉睡的……消耗品。为了解放所有伟大的‘同胞’,为了让宇宙重归真正的秩序,任何牺牲,都微不足道,甚至,值得赞美。”

不远处旁听的船长和船员们,早已吓得面无人色,牙关都在打颤。

在万藏的嘴里,他们的一生,他们的世界,他们所珍视的一切,都只是可以被随意抹除的布景。

最后,万藏的目光,重新落回江澈身上。

那眼神,变得无比热切。

是鉴赏家看到旷世奇珍的眼神。

“现在,舞台已经搭好,只剩下最后一道枷锁了。”他微笑着,正式发出了邀请。

“江澈,你的‘变量’神格,是打开这最终之锁的唯一钥匙。你的存在,本身就是对这个监狱所有规则最大的嘲讽。”

“加入我们,加入‘破晓议会’。与我一同,迎接真正的拂晓。”

“你将不再是人人追杀的罪人,而是所有神明的解放者,是新世界的……开创者!”

舰桥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下意识地汇聚在江澈身上。

江澈只是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
在精神领域里和那“寂灭福音”的正面硬撼,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万藏这套宏大叙事的背后,究竟藏着怎样令人绝望的恐怖。

他扶着冰冷的控制台,缓缓地,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
身体依旧虚弱,站立的动作都有些摇晃。

但他的眼神,却在这一刻,变得异常冰冷、锐利,像一柄无声出鞘的利剑,直刺万藏那温文尔雅的表象。

他开口,一针见血。

“你的‘解放’,不过是把这座监狱,变成一座更大的坟墓。”

江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投影,看到了那遥远的未来。

“你所谓的拂晓,我也看得很清楚。”

“那尽头——”

“除了绝对的死寂,和永恒的虚无,什么都没有。”

万藏脸上温和的笑容,第一次,出现了些微的凝滞。

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,像看到一个极具天赋的学生,却偏要钻进牛角尖。

但他没有动怒。

“你会理解我的。”他恢复了那完美的笑容,留下了一句预言。

“因为在这条路上,你,别无选择。”

话音落下,投影如烟尘般溃散。

所有屏幕恢复了正常,仿佛刚才的一切,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。

舰-舰桥内,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,但每个人的心头,都像是被压上了一块万吨巨石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“我们有大麻烦了。”筹海扶了扶眼镜,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
他看着江澈,一字一顿地说道:

“他不是在威胁。”

“他是在……宣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