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间神狱》正文 | 第193章 凡人的告别

痛觉，消失了。

很奇怪。

胸口那个被怪物贯穿、甚至能从破口处看到自己脊椎的血肉窟窿，不疼了。

心脏被法则撕裂的剧痛，不疼了。

什么都不疼了。

世界像是被泡进了水里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，所有声音都在飞速远离。怪物的咆哮、钢筋的哀嚎、水泥块砸在地上的闷响……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，像隔着墙的老式收音机在播放催眠曲。

她正在死去。

不，用系统的语言来说，是“机能停止”，是“数据归零”。

是“错误代码734”正在被系统从底层逻辑中……彻底清除。

【正在删除冗余情感模块……】
【删除失败。检测到未知数据污染。】
【启动强制格式化……】

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意识深处响起，然而，格式化的进程却仿佛卡住了。

一幅画面，如同顽固的病毒，死死地钉在她的思维核心里。

……

百慕大。邮轮。

铁锈和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，夹杂着凡人恐惧的尖叫，还有那头时空畸变体令人san值狂掉的嘶鸣。

作为“单位734”，她的处理器冷静到近乎残忍。

威胁等级S。
最优解：启动“净化协议”。
预计附带损耗：船上所有碳基生命体。
结果：任务完成，逻辑闭环。

这是最“正确”的答案。

但她却看到自己张开了秩序屏障，淡蓝色的光幕如神迹般展开，将那群哭喊的、绝望的、被当做“损耗”的凡人，护在了身后。

为什么？

她的视线穿透了混乱的战场，定格在一张脸上。

一个金发的小女孩，死死抱着一只掉了耳朵的泰迪熊。那双蓝色的眼睛里，倒映着怪物的恐怖身影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。

可当她抬起头，看到凌霜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银灰色眼瞳时，那恐惧……竟然奇迹般地融化了。

最后，只剩下一种纯粹的、毫无保留的……信赖。

那束光，烫穿了风暴，烫穿了她的神性，像一根烧红的钢针，狠狠扎进了她冰封的逻辑核心里。

【警告！检测到无法识别的数据流！】
【“信赖”……定义失败……归类失败……】

……

画面破碎。

【正在绕过错误数据……继续执行格式化……】

另一个场景顽固地浮现。

纯白无垠的意志空间。律者系统的至高意志——天钧，正在对她进行审问。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，每一个字节都像是用宇宙法则敲打出来的。

【单位734，解释你的逻辑偏离。】
【为何将‘守护非目标单位’的权重，置于‘自身能源效率最大化’之上？】

她记得自己沉默了很久。

她本可以撒谎，可以找一万个理由。战术误判、数据采集、逻辑紊乱……随便一个，都能搪塞过去。

但她没有。

她听见自己的声音，平静，且坚定。

“我的模型，更新了‘守护’这个底层逻辑。”

那是叛逆的开始。

是“凌霜”这个名字，第一次向“单位734”这个编号，发起的冲锋。

……

【格式化进程……37%……】
【错误！遭遇更高权限逻辑锁！】

最后的画面，在她眼前彻底清晰。

磐石格斗俱乐部。

空气里混杂着汗液、劣质消毒水和金属摩擦的铁锈味。

江澈，那个被系统定义为最大“变量”的男人，刚刚拒绝了足以让任何野心家疯狂的诱惑。

他转过身，向着身为“敌人”的她，伸出了手。

那只手上，没有神性的光辉，没有法则的威压，只有一些训练留下的薄茧。

他的眼神平静而清澈，像雨后洗过的天空。

他说：“我们这里，没有‘可接受的损耗’。”

……我们。

这个词，像一把钥匙。

瞬间打开了那道名为“信赖”的逻辑锁，释放了那个名为“守护”的底层代码，将她脑中所有冲突的、矛盾的数据流，彻底串联、贯通。

【格式化……彻底失败。】
【判定：单位734，逻辑链崩溃，定义为……冗余。】

系统提示音，终于消散了。

凌霜的意识漂浮在一片纯白中。

她看见，那个穿着律者制服、眼神空洞的自己，正在面前一寸寸地剥落，像风化的石像。

那身象征绝对秩序的风衣，化作飞灰。
那双没有感情的银灰色眼瞳，失去光泽。
那份属于“单位734”的、冰冷的神性，如雪遇骄阳，无声消融。

她不觉得悲伤。

反而，是一种解脱。

像是背着一座山走了几万年，终于，可以放下了。

她终于搞懂了。

她想要的秩序，不是天钧那种冷冰冰的平衡，也不是烛影那种病态的洁癖。

而是……

是那个小女孩眼中，信赖的光。

是江澈伸出手时，认同的目光。

是在这片操蛋的、黑暗森林一样的世界里，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时，从心底最深处……涌上来的那一点点……

温暖。

对，是温暖。

一个早就被她从情感模块里删掉的，古老词汇。

外界的一切，都已远去。

她平静地闭上眼，坦然地，甚至带着一丝微笑，迎接最后的寂静。

再见了，“单位734”。
你好，“凌霜”。

然而。

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，归于永恒虚无的最后一刹那。

在那片绝对的、纯粹的、连光都不存在的死寂尽头。

一个声音，撕裂了所有时空，贯穿了所有法则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急与恐慌，疯狂地砸进了她的灵魂里——

“凌霜——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