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步声。
很轻。
像一片枯叶,悄无声息地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。
一道瘦长的黑影,从书架的深渊里重新浮现,像一根墓碑,直挺挺地杵在江澈的床前。
江澈没有反应。
他蜷缩在行军床上,像一只被丢弃的虾米。
眼睛睁着,瞳孔却像两口枯井,映不出任何东西。
那个叫陈骸的老人,那盏昏黄如尸油的灯,都只是模糊的光斑。
信息涌入大脑,却像落入黑洞,连一丝回响都没有。
他的世界,是一片被烈火烧过的白地。
拒绝生长,拒绝感知,拒绝一切。
陈骸就那么站着,也不说话。
浑浊的眼珠子,像两颗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鱼,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澈。
像个老辣的猎人,欣赏着濒死猎物的最后一次抽搐。
时间,仿佛凝固了。
终于。
一道苍老、平淡,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,像手术刀一样划破了死寂。
“看来,你想通了。”
江澈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声音。
大脑,却无法处理它的含义。
陈骸没指望他回答,自顾自地伸出两根枯柴般的手指。
“那么,该做选择了。”
“第一条路,”他竖起一根手指,声音冷得像冰,“继续当你的疯子。滚出这里,我当没见过你。”
老人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。
“然后,用不了一个小时,那些‘律者’就会找到你。他们不会审判你,只会像删除一行代码,把你‘清除’掉。”
“清除”两个字,他咬得极轻,极慢。
仿佛在玩味一颗融化在舌尖的毒糖。
“你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痕迹,都会被抹干净。没有墓碑,没有葬礼,你妈都不会记得生过你这么个儿子。江澈?呵,查无此人。”
一瞬间。
江澈蜷缩的身体,爆发出一阵微不可察的痉挛。
那个词……像一根钢针,扎进了他那片精神焦土的最深处。
陈骸收回一根手指,只留下一根。
“第二条路。”
他平淡地陈述着,像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。
“接受。接受你是个囚犯,接受你活了二十二年的世界,是他妈一场梦。然后,闭上你的嘴,当一条听话的狗。”
老人的声音陡然压低,每一个字都像铁锤,狠狠砸在江澈的耳膜上。
“跟着我,活下去。”
没有安慰,没有许诺。
只有两条路。
一条,是绝对的、被世界遗忘的虚无。
另一条,是抛弃尊严、抛弃过去、抛弃“人”这个身份的……苟活。
这道选择题,比冬夜的冰水还冷,还刺骨。
猛地从江澈的天灵盖浇下,瞬间击穿了他混沌的脑壳。
那片烧成白地的焦土,在这极致的寒意下,竟被硬生生冻裂开一道缝隙。
一个念头,一个被所有哲学思辨、所有痛苦绝望掩埋在最底层的本能,像一颗沉睡万年的种子,被这粗暴的力量强行唤醒。
破土而出。
不想死。
我不想死!
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,在钢铁厂废墟里九死一生的时候,在运煤的火车上冻得失去知C觉的时候……
支撑着他的,从来不是什么狗屁真相。
只是这三个字。
活下去!
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蛮横,如此的不讲道理,瞬间便冲垮了所有“我是谁”、“世界是什么”的疑问。
那些神明、律者、亲人的幻影,在这声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咆哮面前,轰然粉碎!
“嗬……”
江澈的喉咙里,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抽气。
他的眼球,在死寂了许久之后,终于……迟滞地转动了一下。
视野里,那片昏黄的光晕重新聚焦。
是天花板。
身下行军床粗糙的帆布,硌得他骨头生疼。
空气里,全是老书发霉和灰尘混合的馊味儿。
胸口的伤,随着每一次心跳,传来一阵阵钝痛。
他还活着。
这个认知,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击穿了僵死的神经。
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缓缓地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每一个动作,都像在撕扯生锈的零件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他抬起头。
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,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。
那不是学者的理性之火,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,野兽求生时的、冰冷而纯粹的凶光。
他看着陈骸,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生锈的铁砂。
终于,他挤出了几个字,嘶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。
“活下去……代价,是什么?”
听到这个问题,陈骸那张万年不变的风干橘皮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像是“满意”的神情。
那不是笑。
更像是一位老铁匠,在捶打了千百遍一块顽铁后,终于听见它内部传来“咔”的一声脆响。
他收回手指,双手重新揣回袖子里。
“代价?”他重复了一遍,语气理所当然,“简单。”
他抬起下巴,指了指桌上那个空了的铜香炉。
“第一,救你用的那根‘静神秘香’,你得还。”
“第二,”陈骸的目光落在江澈脸上,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,“还清之前,你的命,是我的。我让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。有疑问,也给老子憋着。”
江澈沉默了。
债务。
命是我的。
这不是合作,这是一份卖身契。
从一个“人”,变成一个“工具”。
巨大的屈辱感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刚刚重新起搏的心脏上。
但他只用了三秒钟,就将这股情绪死死摁了下去。
屈辱?能挡住“清除”吗?
不甘?能让他活命吗?
不能。
那就滚。
现在,他唯一的资产,就是这条命。
而这条命的标价,是一根香,和一份没有期限的服从。
他缓缓抬头,迎上陈骸那双死鱼般的眼睛。
“好。”
一个字。
像一块石头,沉重地砸在地上。
没有废话,没有讨价还价。
以生命为抵押的奴役契约,成立。
陈骸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,他点了点头,转身走向门口。
“很好。”
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。
“那现在,穿上衣服,跟我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