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。

像有一万根烧红的铁签,贴着骨头缝往外钻。
每一次心跳,都把这股剧痛往四肢百骸里狠狠地泵一次。

江澈的意识,就是被这股剧痛硬生生从黑暗里拽出来的。

眼还没睁开,一股味儿先冲进了鼻子。
很复杂。
是那种老书放到发脆的纸浆味儿,混着干燥的灰尘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。
像一座尘封百年的老图书馆,被人一脚踹开了大门,沉淀了一个世纪的死时间扑面而来。

他动了动。
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,身上的毯子料子很糙,剌得慌。
右臂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,传来一阵处理过的钝痛。夹板,纱布……手法还挺专业。

他侧耳细听。
死寂。
不是没声,是那种连空气流动声都被抽干了的、真空般的死寂。

昏迷前的最后一幕,是冰冷的运煤车厢,还有远处城市像海市蜃楼一样的轮廓。

……被救了?

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江澈自己掐灭了。
他强迫大脑冷静,像台没有感情的机器,开始分析。
绑架?绑匪会这么费心给你治伤?
邪教?扯淡。但这里……太他妈有秩序了。

他忍着痛,把眼皮掀开一道缝。

光线昏黄,像泡在福尔马林里,来自头顶很高的地方。
入眼的,是书架。
无穷无尽的钢铁书架,像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,从脚下一直捅进几十米高的黑暗穹顶。
上面塞满了书、卷宗、文件盒,甚至还有些闪着微光的数据块。
整个空间,就像一个巨大到变态的强迫症患者的大脑内部。

视线缓缓移动,定格在不远处。
一张破木桌,一盏孤零零的台灯。
灯下,坐着一个老人。

老人很瘦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,正专注地翻着一本砖头厚的古书。侧脸的皱纹像干裂的河床,但捏着书页的手指,稳得像磐石。

江澈的大脑飞速运转。
目标:老年男性,无防备。
环境:封闭空间,出口不明,书架可作掩体。
自身:虚弱,右臂骨裂,但脑子清楚。
结论:硬刚是找死,只能智取。

他立刻给自己设定好“人设”——一个刚受重创、吓破了胆、精神不稳的大学生。
这是最能麻痹对方的伪装。

他深吸一口气。
开始表演。
不,这不是表演。
这是生存。

“呃……”
一声混合着痛苦和迷茫的呻-吟,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。
他“挣扎”着撑起上半身,动作因为牵动伤口,笨拙得恰到好处。
他用带着三分恐惧七分颤抖的眼神,望向那个老人。

“这……是哪儿?你……你谁啊?”

说话的同时,他的余光像雷达一样扫过四周,寻找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和可能的出口。
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,肾上腺素开始分泌,为下一秒的暴起逃亡积蓄力量。
在他看来,这老头八成是个有救世主情节的疯子,把自己这么个“精神病”捡回来当宝贝了。只要顺着他的思路演,逃出去不难。

可那老人,就像没听见一样。
他慢悠悠地,又翻过一页书。
这才不紧不慢地合上那本大部头,往桌上一放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
然后,他抬起头。
看向江澈。
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?浑浊得像化不开的浓茶,沉淀了太多岁月。可就在那片浑浊的最深处,藏着一丝能把人从里到外看穿的、冰冷的清明。
老人就这么看着他。
一秒。
五秒。
十秒。

江澈感觉自己像块被扔上传送带的生肉,正被一台精密到恐怖的仪器从骨头到细胞扫描了个遍。
他所有的伪装,在那道目光下,都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可笑。

“别演了。”

老人开口了。声音平淡得像在说“天要下雨”,却像一把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了江澈所有的心理防线。

“一个刚从重度昏迷里醒过来的病人,心跳得一百二往上,瞳孔放大,呼吸像个破风箱。”
老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,继续道:
“你呢?你的心跳从三分钟前,就从每分钟六十八,稳定加速到八十四次。不多不少,刚好是战斗前的预备心率。”
“你闭着眼,眼球一共转了二十七次,确认了三个位置:我,五十米外的书架拐角,还有头顶那个通风口。”
“你在评估威胁,规划路线。”

老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,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江澈的心口。
“你不是个受惊的病人。”
“你是一只冷静的分析师,正在你的笼子里,分析你的饲养员。”

轰——!
江澈的大脑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伪装、计划、引以为傲的理性……在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面前,被砸得粉碎,连渣都剩不下。
他脸上的表情,僵住了。

怎么可能?
他怎么会知道?!

“你看,你现在这个反应,”老人似乎很满意他的震惊,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,“才像个正常人。”

“你是不是在想,我是个骗子,或者什么邪教头子,想利用你的‘病’?”
“也对,一个能预知危险、看见‘标记’、靠直觉从天罗地网里钻出来的精神病……听起来是挺有利用价值的。”

老人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颗子弹,精准地射进江澈内心最隐秘的角落。
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,救了他无数次的“病症”细节,这个陌生的老头,竟然一清二楚!

恐惧!
一种比面对那个神秘女人时,更深、更刺骨的恐惧,瞬间攥紧了江澈的心脏!
那个女人只是想杀了他。
而眼前这个老人,能活剥他的灵魂!

“可惜,”老人站起身,慢步走到江澈床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第一次透出点类似“好奇”的东西,“我对收信徒没兴趣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对你的‘病’,感到一点小小的惊讶。”

他俯下身,凑到江澈耳边,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、陈述事实的语气,低声说:

“一种能让你从‘律者’的天罗地网里,一次又一次逃出来的病。”

“律者”。

这个词,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魔力。
当它从老人嘴里吐出,钻进江澈耳膜的瞬间——
江澈的世界观,那座他用了二十二年人生、用无数科学定律辛苦建起来的坚固堡垒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。

所有关于“秘密组织”“特工代号”的理性分析,在这一刻,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。
因为他知道,“律者”这个词,绝不可能来自他所认知的世界。
它和那些猩红的“X”符号,和脑子里清晰的“逃”字指令一样,来自另一个维度。
一个他拼命否认,却被无情拖进去的疯狂维度。

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,江澈全身的血都像是冻住了。
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崩塌,煞白如纸,瞳孔因极度的震惊,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塞了块干冰,一个字都发不出来,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。

他想掌控棋局,却在开局第一手,就被人连人带棋盘一起掀了。
他不是什么分析师。
他只是躺在实验台上,等待解剖的标本。

过了许久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、嘶哑的音节,问出了苏醒后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的问题。

“……你说的……‘律者’……是什么东西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