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,带着海水的咸腥和铁锈味,从断桥的豁口灌进来。
呜——
像鬼哭。
公交车停在离深渊不到五十米的地方,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钢铁困兽。车灯是它最后的眼睛,照着前方断裂的钢筋和狰狞的混凝土。
那是一个嘲弄的伤口。
身后,十几辆黑色越野车排成扇形,远光灯汇成一片刺眼的光海,把退路彻底钉死。
扩音器里,“幽灵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,像机器在宣读判决。
“游戏结束,‘变量样本’。你们的数据很精彩,现在,交出‘稳定剂’,我保证你们的……完整性。”
车里死一样寂静。
瑶月死死捂住嘴,浑身抖得像秋天最后一片叶子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就是不敢掉下来。
隗山掰着手指,关节发出“咔吧、咔吧”的脆响,一双眼睛熬得通红,死死盯着外面,像一头准备扑出去咬断敌人喉咙的野狼。
凌霜的手还握着方向盘,指节因为用力,白得像死人的骨头。
大脑在疯狂计算。
仪表盘。
后视镜。
前方的断桥。
死局。
一条路都没有。
就在这时,江澈的声音响了。
很轻,很虚弱,却像一根针,瞬间刺破了车内凝固的绝望。
“凌霜。”
凌霜猛地抬头,看向后视镜。
镜子里,江澈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,唯独那双眼睛,在黑暗里亮得吓人。
那里面没有恐惧,没有绝望。
只有一种……让人心悸的疯狂。
凌霜想起了安全通道里那个男人创造的“奇迹”。
她喉咙动了一下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“信。”
“很好。”江澈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,“听我口令,用你最快的速度,冲向左前方那个施工斜坡。”
施工斜浦?
所有人下意识看去。
断桥左侧,一个还没来得及拆的临时钢结构坡道,斜得能当滑梯。
坡道的尽头,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。
“你疯了吗?!”通讯器里,筹海的声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瞬间炸了,“那根本不是路!物理学上我们只会被甩进海里,连人带车摔成铁饼!”
“物理学上,是‘几乎’。”江澈轻声说,像在纠正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,“但不是‘绝对’。”
他闭上了眼。
这一次,他仅剩的神性没有像烟花一样散开,而是凝成了一根比发丝还细的探针。
一瞬间。
他“听”到了引擎每一次心跳。
“看”到了变速箱齿轮的每一次咬合。
“摸”到了刹车片和轮毂之间,那零点几毫米的距离。
他在调整。
用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,调整这头钢铁巨兽的“命运”。
下一秒,江澈猛地睁眼,低吼出声。
“冲!”
凌霜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。
挂挡!
油门踩到底!
“轰——!”
公交车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,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,车身猛地一窜,朝着那个通往地狱的斜坡,疯狂撞了过去!
“他们疯了!”后方,“幽灵”冰冷的声音里,第一次透出一丝错愕。
车轮咬上钢板。
刺耳的尖啸撕裂夜空!
巨大的离心力把所有人都死死按在座位上,瑶月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就再也发不出声音。
就在车头冲出斜坡,即将坠入深渊的那万分之一秒——
江澈的神性探针,同时在两个点上轻轻“拨”了一下。
一个点,在引擎供油系统。
一个持续了微秒的,亿万分之一概率的卡顿,让左轮动力瞬间衰减了百分之三。
另一个点,在右前轮刹车系统。
一个老化零件因为高强度使用,出现了一个理论上存在的,零点零一毫米的形变,让刹车片和轮毂,轻轻“吻”了一下。
这两个细节,小到可以忽略不计。
但在此时此刻,在这个冲出悬崖的瞬间,被无限放大!
嗡——!
公交车庞大的车身在空中,没有翻滚,没有坠落,而是诡异地一扭!
一个极其微小,却精准到极致的向右的旋转力矩,出现了!
时间,仿佛变慢了。
在“幽灵”和所有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,这辆笨重的公交车,像一名顶级的滑雪运动员,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转体!
它侧着身子,划出一道巨大的、违反牛顿定律的抛物线!
像一头跃出水面的钢铁巨鲸!
最终——
不是车头,不是车顶,而是用它最厚、最坚固的底盘,重重砸了下去!
“噗通!!”
一声闷响。
下方海面,一艘恰好经过的、满载砂石的巨大驳船,正好行驶到了它的落点!
“轰隆——!”
公交车深深嵌入柔软的砂石堆里,像一颗被精准投掷的石子,落入了一艘移动的船上!
巨大的冲击力让整艘驳-船猛地一沉,溅起滔天巨浪。
驳船上的船员被这天降横祸吓得魂飞魄散,但船,没沉。
它只是载着这个不速之客,顺着固有的航线,缓缓地,坚定地,驶向远方的黑暗,最终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。
……
跨海大桥上,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幽灵”呆呆地站在断桥边,海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。许久,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
“报告总部……目标……已坠海,确认清除。”
对他这种将逻辑奉为圭臬的人来说,无法解释,就等于不存在。
驳船上。
车厢内狼藉一片,所有人都被摔得七荤八素,但因为砂石的缓冲,奇迹般无人重伤。
劫后余生的寂静里,瑶月缓缓睁开眼。
她还活着。
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城市灯火,又看了看车内东倒西歪的众人,眼泪终于决堤,却不是因为害怕。
江澈躺在座椅上,脸色比A4纸还白,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。
神性被彻底抽空的感觉,比死还难受。
一只手,颤颤巍巍地伸到他面前。
是瑶月。
她手里拿着一瓶不知从哪滚出来的矿泉水,瓶盖已经被她用尽力气拧开。
女孩看着他,眼神里还残留着恐惧,但更多的,是一种小心翼翼的,混杂着敬畏和感激的复杂情绪。
江澈扯了扯嘴角,想说声谢谢,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只能就着她的手,艰难地喝了几口。
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,像一股暖流,注入了冰冷的身体。
……
驳船被无形的信号引导,最终驶入一条废弃的城市地下水路。
尽头,是一个幽深潮湿的秘密码头。
一盏昏黄的孤灯下,一个干瘦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。
陈骸。
他看着从车里互相搀扶着下来的众人,目光扫过队伍最后那个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女孩。
他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慵懒和嘲讽的浑浊眼眸里,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。
是赞许。
也是更深的,化不开的忧虑。
瑶月被安顿在永寂书库一间最干净的房间。
这里没有窗户,只有一盏温暖的台灯和一张柔软的床。
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,她坐在床边,看着身上干净的衣服,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。
门开了。
江澈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,轻轻放在她床头的桌子上。
“喝点吧,压压惊。你安全了。”
他准备转身离开,身后却传来女孩的声音。
“等一下!”
江澈回过头。
女孩抬起头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充满了困惑、恐惧,和一丝豁出去的勇气。
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从剧院开始,就一直压在她心底的问题。
“我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
“为什么……是我?”
江澈沉默了。
他看着她。
看着这个本该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舞者,此刻却像一只折翼的蝴蝶,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。
他没法解释。
神狱,权柄,血脉……任何一个词,都能把这个女孩压垮。
最终,他走上前,在她面前蹲了下来,让自己能平视着她。
他看着她的眼睛,用一种他从未有过的,最真诚、也最沉重的语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你是一个不该被卷进这场战争的人。”
“我们会结束它。”
这两句话,没有回答任何问题。
却像一道光,瞬间穿透了瑶月心中所有的迷茫和黑暗。
她怔住了,呆呆地看着江澈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谎言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足以支撑起世界的,叫“承诺”的东西。
她需要的,从来不是一个关于“是什么”的答案。
而是一个关于“会怎样”的希望。
瑶月的眼中,第一次,重新燃起了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