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锈和旧纸张的味道,钻进鼻腔。
接着,是刺骨的虚弱。
意识,像深海里挣扎上浮的气泡,终于“啵”地一声,冲破了黑暗的水面。
凌霜的眼睫毛颤了颤。
然后,猛地睁开。
入眼的不是医疗舱冰冷的白色,而是一片交错纵横的粗大管道,像某种钢铁巨兽裸露的肋骨,盘踞在昏黄的穹顶之下。
陌生的天花板。
她身体本能地一绷,试图坐起,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榨不出来。灵魂深处传来被撕裂般的剧痛,但……那股将她彻底吞噬的法则反噬之力,似乎消失了。
我还活着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旁边就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。
“醒了?”
凌霜艰难地转动脖颈。
江澈。
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,脸色白得像纸,身上同样缠着绷带,渗出淡淡的药味和血腥气。
他看起来很糟。
但那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。
四目相对,静室里死一般的沉默。
一个是律者的前顶级衡吏,秩序的化身。
一个是神狱的头号通缉犯,混乱的根源。
猎人。猎物。
如今,却像两条一同被痛殴过的野狗,躺在同一个窝里,相互舔舐伤口。
何其荒谬。
最终,还是凌霜先开了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“我是律者的叛徒。”
“是烛影的死敌。”
“是所有觉醒者眼中的……污染物。”
她银灰色的瞳孔死死盯着江澈,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冰冷、尖锐,像是在质问,又像是在求一个答案。
“你为什么,要救我?”
江澈没有马上回答。
他只是看着她,看着那双曾像精密仪器一样毫无波动的眼睛里,此刻终于有了一丝裂痕,一丝属于“人”的迷茫。
“百慕大,”江澈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那艘邮轮,几千个凡人。时空风暴足以吞噬一切,你撑开了秩序屏障。”
凌霜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江澈没理会她的反应,继续说了下去。
“奥林匹亚精神病院。你被自己的力量反噬,濒死之前,用最后一口气,吼出了烛影的弱点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绷带下的伤口似乎被牵动,但他毫不在意。
他的目光如刀,一寸寸剐开凌霜用规则铸就的铠甲。
“告诉我,凌霜。”
“救那艘船,是律者的哪条教条?向敌人示警,又是‘算官’数据库里哪个‘最优解’?”
“……”凌霜的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一个音节。
“没有。”
江澈替她回答,声音不大,却像重锤砸在静室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因为你做那些事,靠的不是规则,是你自己的心。”
他一字一顿,掷地有声。
“我救你,不是因为你是谁,是什么立场。”
“只因为在那一刻,你选择当一个‘人’,而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。”
“在这座吃人的神狱里,‘人性’,比任何力量都更值得被拯救。”
一番话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凌霜的灵魂上。
她用“秩序”、“规则”、“效率”构筑的整个世界,在这一刻,“咔嚓”一声,从内到外,彻底崩碎。
江澈的声音缓和下来,收回了那份咄咄逼人的锐气。
“我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,也许是更黑的深渊。”
他朝她伸出手,那只手上也缠满了绷带,显得有些滑稽,却又无比真诚。
“但我们想走一条不一样的路。一条……不把生命当成‘可接受损耗’的路。”
“我们需要一个懂旧秩序的向导,来避开陷阱。”
“但我们更需要一个,和我们做出同样‘选择’的战友。”
“凌霜,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“加入我们。”
……
永寂书库,中央枢纽。
冰冷的空气中,弥漫着机油的冷香。无数巨大的管道如巨兽的肋骨,环绕着中央那片厚重的钢板平台。
江澈,隗山,筹海。
以及阴影中,陈骸、千指婆婆,和数十名无声无息的无相行者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一个人身上。
凌霜。
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作战服,银发束在脑后,脸色依旧苍白,但脊背挺得笔直,像一柄重新淬火的利刃。
她一步步走到平台中央,走到江澈面前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。
凌霜,缓缓单膝跪地。
膝盖触碰冰冷钢板,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动作干净利落,带着军人特有的肃杀与庄重。
她跪的不是江澈。
是那条他所指向的、充满未知与变量的道路。
她抬起头,银灰色的眼瞳中,迷茫尽褪,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决绝。
“我,凌霜。”
“曾为秩序之刃,斩除世间变量。”
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回荡,清晰而坚定。
“今后,愿以此残刃,为‘变量’开路!”
誓言落下,斩钉截铁。
“只为见证——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,仿佛在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。
“规则之外,是否真有……值得守护的人间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凌霜脑中,不受控制地闪过天钧系统冰冷的机械合成音。
——【诊断报告:单位734,确认已被‘变量样本-01’携带的未知逻辑病毒深度污染。】
污染么……
凌霜的嘴角,几不可察地,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。
这种名为“人性”的病毒……
感觉,不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