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跳。”
陈骸的声音像一把钝刀,一下,一下,割在江澈的耳膜上。
“下去。”
江澈脑子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他低头。
脚下,是被撬开的井盖,一个通往地心深处的黑色圆洞。
那不是普通的黑。
那是一种能把光和声音全都吸进去的、活物般的黑暗。一股铁锈、霉菌和死老鼠混合的馊味,混着刺骨的阴风,从洞里冲上来,糊了他一脸。
下一秒,陈骸动了。
老人仅剩的好手扒住井口边缘,一个翻身,没有半点犹豫。
噗通。
像是往深潭里丢了块石头,连个回响都没有,人就没了。
身后,是整个世界的崩塌声。
吱呀——轰隆!
头顶的空间像一块被拧干的抹布,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,灼热的能量洪流已经舔到了脚后跟。
没时间了!
江澈咬碎后槽牙,闭上眼,纵身一跃。
……
失重感。
极致的失重感。
身体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,在垂直的管道里疯狂下坠、翻滚。风声在耳边撕裂成一片尖啸。
上方,世界正在死去。
巨石砸落、钢筋扭曲的轰鸣越来越远,最后,随着一声最沉闷、最彻底的巨响,一切归于死寂。
咔。
像是关上了棺材盖。
他们被活埋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一个世纪,也许一秒钟。
“砰!”
江澈的后背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,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骨都错了位。
眼前一黑,满天金星。
五脏六腑仿佛被人攥住,猛地一拧!
“呃……”
他甚至来不及爬起来,就趴在地上,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。
胃里翻江倒海,酸水和胆汁呛得他眼泪直流,可除了几口酸水,什么都吐不出来。
但他的脑子里,有东西正在疯狂涌出。
是那块石头。
掷出石头时,手臂肌肉撕裂的触感。
是那道白光。
能量导管爆裂时,那足以烧穿视网膜的惨白色光芒。
还有……那个惨叫。
“啊啊啊——!”
那个黄金王朝的猎手,在能量洪流中被瞬间汽化、剥离血肉时,发出的,根本不似人声的、撕心裂肺的哀嚎。
那声音,此刻就像跗骨之蛆,在他的颅腔里,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。
他杀人了。
不是游戏,不是演习。
他用自己的手,自己的脑子,亲手,终结了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一股迟来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恶心,如同冰冷的海啸,瞬间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这双手在抖。
筛糠一样地抖,完全不受控制。
几分钟前,就是这双手,沾上了一条人命。
“呕……呕呃……”
又一阵剧烈的干呕袭来,他感觉自己的胃都快从喉咙里翻出来了。冷汗湿透了后背的衣服,黏糊糊地贴在身上,又冷又腻。
就在江澈快要被这精神海啸溺死时——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不远处,传来一个极其微弱的、压抑着剧痛的喘息声。
陈骸!
江澈猛地抬头,瞳孔骤然收缩。
老人靠在一根更粗的黄铜管道上,几缕残存的电火花在管道接缝处“滋滋”作响,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,那张脸,惨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草纸。
他捂着自己那条受伤的手臂,破烂的袖子已经被血浸透,变成了近乎黑色的暗红。
血,还在顺着他的指缝,一滴,一滴,砸在地上。
嘀嗒。
嘀嗒。
伤口比江澈想象的要深得多,几乎能看见森白的骨头。
陈骸看着江澈那副丢了魂的模样,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安慰,只有一种……看腻了的麻木。
他动了。
老人费力地撕下另一边还算干净的袖子,动作笨拙得像个提线木偶,开始给自己包扎。
布条缠上伤口的瞬间,他身体猛地一僵,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咬住的闷哼,额角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。
剧痛和失血,让他连一个简单的包扎动作都做得断断续续。
江澈看着这一幕,心里的恐慌和自我厌恶,瞬间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情绪刺穿。
他挣扎着爬起来,踉跄着想上前帮忙。
“别过来。”
陈骸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,却冷得像冰。
他终于打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死结,靠着冰冷的管道剧烈喘息,生命力像那些电火花一样,肉眼可见地黯淡、熄灭。
“看来……”陈骸低声自语,像是在对江澈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下判决书,“走不出去了。”
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,掏出一卷用油布包着的东西,用尽最后的力气,扔到江澈脚下。
“拿着。”
油布卷沉甸甸的,还带着老人的体温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你的活路。”陈骸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,“这座城的地下管网图,老古董,还能用。”
江澈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我们……”他加重了语气。
“我们?”陈骸忽然笑了,那笑声沙哑又难听,在这死寂的地下空间里,显得格外刺耳,“小子,你看看我,再看看你。我这把老骨头,现在就是个拖油瓶!跟着你,两个都得死!”
他猛地抬眼,浑浊的瞳孔里爆出一丝骇人的精光。
“分头走!我留在这,动静闹大点,把追来的狗引过来。你,拿着图,往东跑!找到废弃地铁三号线,滚出去!”
“不行!”江澈吼了出来。
他冲上去,想把陈骸拉起来,“我背着你走!我们一起才有机会!”
这是他最后的浮木,唯一的救命稻草!
“背着我?”陈骸的冷笑更浓了,一把推开江澈的手,“然后呢?被他们像撵兔子一样,堵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,一起变两具臭烘烘的尸体?”
“你的命,”老人死死盯着江澈的眼睛,一字一顿,“比我的金贵。”
“你的债,还没还完。”
那根香的债,又一次像滚烫的烙铁,烙在了江澈心上。
不等江澈反驳,陈骸用那只没受伤的手,闪电般按向身边墙壁上一个巨大的、布满符文的圆形阀门!
动作快得像蓄谋已久!
“你干什么!”
江澈只来得及吼出这四个字。
轰——隆——隆——!
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炸响!一道厚得不像话的圆形合金闸门,从两人之间的地面轰然升起,带着万钧之势,狠狠砸向天花板!
“别——!”
江澈疯了似的扑过去,指尖却只触摸到闸门带起的冰冷劲风。
“当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整个通道都为之一颤。
闸门,严丝合缝地落下。
世界,被一分为二。
“活下去……”
闸门的另一边,陈骸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金属传来,模糊,失真。
“……别死了,小变量。”
“活下去……”
“然后,忘了我。”
最后几个字,轻得像一声叹息,彻底被死寂吞没。
江澈跪倒在地,用拳头,用手肘,疯狂地捶打着冰冷的金属闸门。
砰!砰!砰!
回应他的,只有自己骨头快要碎裂的剧痛,和死一般的寂静。
他被独自一人,关在了这座冰冷的、钢铁铸成的坟墓里。
脚下,是那卷浸透了血迹的、通往未知的地图。
身后,是那道隔绝了最后一丝希望的、冰冷的闸门。
而闸门的那一头,是一个老人,走向他为自己选好的,最后的结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