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。
一种能把耳膜压出回音的死寂。
刚才那一声暴喝的余威，仿佛还凝在空气里，与古籍的尘埃、燃尽的冷香混在一起，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、能噎死人的玩意儿。
江澈站在原地，没动。
心跳声像战鼓，血液冲刷着血管。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内部的轰鸣。
但他的脑子，却前所未有的冷静。
冷静得像一块冰。
陈骸的反应，不对。
太不对了。
一个只想混吃等死的老人，绝不会为了一幅星图，炸毛成一头垂死的狮子。
那愤怒是假的，是仓促竖起的盾牌。
盾牌下，是掩盖不住的震惊，是脱口而出的两个词。
“无序之星”。
还有……
“变量”。
这两个词，才是真货。后面吼出来的什么“疯神之兆”，不过是情急之下，找来堵他嘴的恫吓。
一个冰冷的、巨大的怀疑，像深海的利维坦，第一次缓缓浮出水面，在江澈心里睁开了眼睛。
这个救了他、引导他、用一根“静神秘香”的债务把他死死拴住的老家伙……
从一开始，就在骗他。
他隐瞒了关于自己最重要的秘密。
静滞之巢。
这一刻，在江澈的感觉里，不再是庇护所。
是个笼子。
一个用谎言和秘密焊死的、更大号的囚笼。
他和陈骸之间那层建立在“债务”上的脆弱关系，裂了。
咔嚓一声。
但他没动，也没问。
他顺从地垂下眼皮，像是被彻底吓傻了，一言不发，默默退回了角落。
眼帘之下，那双眸子里的光，却锋利如刀。
时间，像是被冻住了。
陈骸始终背对着他，瘦削的肩膀微微起伏，像是在平复剧烈的心跳，又或是在盘算着如何补上刚才撕开的口子。
终于，他慢慢转过身。
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，又挂上了那副万年不变的慵懒和嘲弄，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江澈的幻觉。
“忘了刚才看见的。”
陈骸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沙哑，却藏不住一丝僵硬，“想在我这儿安生待着，就该干点活，还债了。”
他把“还债”两个字咬得很重。
像是在提醒江澈，谁才是主人。
这是一个冰冷而有效的工具，能迅速将两人之间刚刚萌生的对峙，重新拉回到“债主”与“负债人”的铁律上。
江澈没抬头，声音从阴影里传来，很低。
“做什么？”
“一件我干了几十年，都没干成的事。”陈骸面无表情，转身走向书库更深处，“跟我来。”
江澈沉默地跟上。
他知道，这是陈骸抛出的新棋局，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。
但他没得选。
因为这盘棋，既是“工作”，也极有可能是他了解自己身上秘密的唯一入口。
两人穿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，这里的“书”已经不是纸质的了。用人皮鞣制的卷轴、刻满文字的石板、冰冷的金属书册……散发着一股比任何地方都更古老、更沉重的霉味和血腥气。
这里是静滞之巢的核心。
最终，他们停在一扇门前。
一扇由整块黑曜石打磨成的门。
门上没有任何纹路，光滑如镜，却不反射一丝一毫的光。所有的光线照在上面，都像是被活生生吞了进去。门上刻满了扭曲的符文，比《无名之书》上的文字更加疯狂，看久了甚至会让人眼球刺痛。
陈骸伸出鹰爪般干枯的右手，五指张开，凭空在石门上划出一道极其复杂的轨迹。
指尖所过之处，那些符文像是被无形的火焰依次点燃，发出幽幽的暗光。
嗡——
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，像一声叹息。
巨大的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。
一股能冻结灵魂的寒气，扑面而来。
江澈跟着他走了进去。
密室不大，四壁空空，只有正中央，立着一个与地面一体的石台。
石台上，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立方体。
边长约莫一尺，非金非石。
它就像一个被挖出来的、三维的“洞”。一个具象化的“虚无”。它在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，甚至连它旁边的空间，都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微弱扭曲。
江澈只是盯着它，就感觉自己的思维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过去，要被分解、被撕碎、被还原成一片空白。
“‘虚界之匣’。”
陈骸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，“几十年前，从一次‘遗迹崩塌’里挖出来的。”
他绕着石台踱步，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个匣子，像在看一个纠缠了一辈子的仇人。
“我花了半辈子，试了所有法子，都打不开它，也读不到里面一丝一毫的信息。”陈骸的声音很平淡，却透着一股浓烈的挫败感，“任何力量碰上去，都会被它‘吃掉’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。”
他停下脚步，猛地看向江澈，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他的脑子。
“我怀疑，它本身，就是一种‘概念’。所以，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，对它都没用。”
陈骸顿了顿，一字一句，像是把石头砸在地上。
“但是你……你的存在，是另一种可能。”
“你是个‘变量’。”
他又说出了这个词。
这一次，不再是失言，而是深思熟虑后，抛出的鱼饵。
他承认了江澈的特殊，却用这个词，将真相藏在了更深的迷雾之后。
江澈的心脏猛地一抽。
他缓缓走上前，目光从陈骸的脸上移开，落在那只名为“虚界之匣”的黑色立方体上。
深吸一口气。
他试探性地伸出右手，指尖，轻轻搭在了匣子冰冷的表面。
瞬间。
轰！
一股无法形容的“绝对虚无”，顺着他的指尖，瞬间灌满了他的全身！
那不是《无名之书》狂暴的信息洪流。
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绝对的“抹除”！
他的意识、他的记忆、他的情感、他作为“江澈”这个存在的一切，都在被飞速地清空、格式化！
思维正在冻结！
江澈猛地抽回手，踉跄着暴退一步，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！
他胸口剧烈起伏，张大嘴，像是溺水之人，拼命地喘着粗气。冷汗，瞬间浸透了后背。
仅仅一次触碰，他的精神就像被活活剜掉了一大块。
他抬起头，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骸。
他懂了。
这不只是“还债”。
这是一个阳谋。
陈骸需要他的力量，而他，也必须通过这个要命的匣子，来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。
一个无法拒绝的交易。
江澈靠着墙，缓缓站直身体，声音沙哑，却异常坚定。
“好。”
“我做。”
牌局，已经开始了。
他要亲自揭开谜底，看看这个自称“债主”的老人，究竟在他的命运里，埋了多少谎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