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来时,江澈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挖掉了一块。
不是比喻。
是那种从内到外、实实在在的空洞感,像个没打麻药就被摘了器官的病人。
他坐起身,环顾四周。地下室一成不变的死寂,昏暗的白炽灯光像一层放久了的牛奶皮,远处高耸的书架投下大块大块凝固的墨色阴影。
一切都没变。
但他变了。
“溯源态”。
这个词在他脑子里浮现,没有带来半点力量的实感,反而像一枚定位信号,正在向整个黑暗世界广播他的坐标。
——“这里有个新鲜的猎物,快来。”
这念头让他喉咙发干,心脏一下下地闷响。他必须做点什么,任何事都行,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。
目光扫过,定格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。
陈骸。
那老家伙背对着他,坐在一张积灰的书桌前,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,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古籍。
仿佛江澈是死是活,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。
江澈深吸一口气,从行军床上下来,双腿还有些发软。他一步步走过去,站定在陈骸身后。
“我需要知道,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刮木头,“怎么控制……这东西。”
陈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他只是用下巴,朝着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帆布的木箱点了点,嘴里发出一个嫌麻烦的音节。
“喏。”
“里面都是些失败者的遗物,”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,“自己挑,自己试。没人能教你怎么走你的路。”
失败者的遗物。
五个字,冰冷,淬着毒。
江澈沉默地走到那个半人高的木箱前,一把扯下帆布。
一股混杂着霉味、纸张腐烂和旧物独有的、类似铁锈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箱子里塞满了破烂。
一支笔尖开叉的钢笔,一块表盘碎裂的怀表,一枚锈死的钥匙,一截烧得焦黑的木雕……每一件东西上面,都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能量残留。
微弱,但充满了不甘、悔恨与死寂。
它们的主人,都死了。
江澈的手探入箱中,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、被遗忘的物件。他的本能让他能轻易分辨出这些东西里残留的情绪。钢笔里是疯狂的偏执,怀表里是无尽的悔恨,木雕里是扭曲的怨毒。
最终,他的手指停在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皮面本上。
日记。
他把它拿了出来。
这东西不一样。它里面没有悔恨,也没有不甘。
只有一种东西。
一种被时间浓缩、固化,几乎变成了实体的……纯粹的绝望。
那股绝望是如此刺骨,江澈刚把它握在手里,一股寒意就顺着掌心,闪电般窜上他的脊椎。
就是它了。
江澈没回话,自顾自走到一个角落,靠着冰冷的书架坐下。他翻开日记,里面的字迹潦草扭曲,像垂死者的挣扎。
他深吸一口气,左手按在封面上,闭上了眼。
这一次,他要主动出击。
【记忆读取】。
意志下达的瞬间,剧痛如约而至。
轰!
无数尖锐的、意义不明的信息碎片,像一把烧红的铁砂,狠狠灌进了他的脑子里。
比不上吸收《无名之书》时的毁灭风暴,但也好不到哪去。这感觉更像有人用电钻,在他的颅骨上慢悠悠地开孔。
他的意识被一股巨力从身体里扯出,猛地拽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空。
世界扭曲,重组。
下一秒,他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条阴暗潮湿的地下管道里。四周弥漫着下水道令人作呕的恶臭,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的裤腿。
这不是他的身体。
透过这具身体的眼睛,他“看”到一双布满血丝、因极度恐惧而凸起的眼球,正死死盯着管道外的街道。
“他们来了……他们到处都是……”一个陌生的、颤抖的念头在他脑中响起。
这是日记主人的思维。
记忆的片段开始疯狂闪烁,像一部快进到极致的电影。
天桥下,躲避着身穿制服、检查管道的“燃气工人”。
地铁里,被一道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钉在身上,如芒在背。
深夜出租屋,从被追杀的噩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,牙齿打颤……
一幕幕,一桩桩,都和江澈自己的经历惊人地重合。
一种跨越时空的荒谬共情油然而生。原来,他和这个素未谋面的“失败者”,不过是同一条阴沟里,两只不同时间的老鼠。
记忆最终定格。
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。
日记主人似乎再也无法忍受,他冲进一条肮脏的后巷,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,用头一下、一下、又一下地撞着砖墙。
压抑的呜咽混在雨声里。
就在这时,巷口出现了一个人。
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。
身形挺拔,步伐沉稳,漫天暴雨像是长了眼睛,主动避开了他。男人没打伞,身上却滴水不沾。
他抬起头。
那是一张如同古典雕塑般冷峻的面孔,以及一双……和凌霜一样,银灰色的眼睛。
但他的眼里没有凌霜的迷茫,只有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冰冷,像两片永不融化的极地寒冰。
衡吏。
“编号EU-44821,神性污染源。”男衡吏开口,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钢丝,“搜寻结束。启动清除程序。”
话音未落,他抬起了右手。
一抹银光在他掌心绽放,迅速延展、变形,构成一个由无数银色光环和精密符文层层嵌套的立体装置。
那东西,与其说是武器,不如说更像一个……活的、由秩序构成的精密“公式”。
江澈通过日记主人的眼睛,“看”着那银色的装置飞来,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。
没有血。
没有伤口。
只有一种……存在被“格式化”的、无法形容的恐怖。
极致的剧痛从灵魂最深处爆发。
那不是肉体的疼,而是“自我”这个概念本身,被一股无可抵御的绝对力量,一点点地剥离、碾碎、还原成最原始的、毫无意义的数据。
他的人格。
他的记忆。
他的情感。
他的一切,都在被“删除”。
他想尖叫,却发现声带这个概念已经消失。
他想挣扎,却发现四肢的控制权正在被注销。
他的意识像风中残烛,剧烈摇曳,迅速黯淡……
熄灭。
……
“嗬!”
江澈猛地抽回手,身体像触电般剧烈一颤,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。
他整个人虚脱般瘫坐在地,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书架,冷汗已经浸透了T恤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。
那被活生生抹除的痛苦,还残留在他的灵魂里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他手中的日记本,在他松手之后,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、腐朽。
短短几秒,化作一捧细腻的灰色尘埃,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。
一个生命存在过的最后痕迹,没了。
江澈缓缓抬起头,那双总是过分平静的眼眸里,第一次被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所填满。
但在这恐惧的最深处,还压着一簇被逼到绝路后,近乎疯狂的火苗。
他看向书桌后那个自始至终没动一下的身影,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。
“所有被抓住的……都是这个下场?”
这一次,陈骸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古籍,缓缓转过身。
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江澈,没有怜悯,没有同情,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。
他点了点头。
“无一例外。”
四个字,像四座大山,轰然砸在江澈心头。
没有审判,没有监禁,只有冷酷的、彻底的“清除”。
这就是“人间神狱”为他们这些“囚犯”,准备的唯一结局。
江澈的拳头骤然握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尖锐的刺痛让他失控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点。
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捧灰烬。
然后,他缓缓抬眼,视线越过那捧灰,重新落向了那个装满“失败品”的箱子。
在那堆破烂的顶上,静静地躺着一个破碎的、看不出原貌的护身符。
他想知道更多。
他必须知道更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