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版纸厚重的质感,油墨与纸张混合的熟悉气味。
这本城市博物馆的馆藏名录,曾是他大学时代最亲密的读物。
现在,它像一封判决书。
江澈的手指搭在封面上,微微发颤。
几天前,这双手还在用最精细的笔触,修复着千年古籍上剥落的纤维。
今晚,它将要策划一场盗窃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。
他猛地弯下腰,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身份的错位,比肉体的伤痛更令人作呕。
他强迫自己直起身,脑海中闪过千指婆婆那双布满褶皱、却依旧固执地摆弄着零件的手,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她那撕心裂肺、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。
负罪感。
比任何鞭子都抽得更狠。
江澈深吸一口气,翻开了图册。
史前陶器、青铜礼器、名家字画……每一页都是凡人眼中的无价之宝,配着精美的照片和详尽的说明。
尺寸、年代、材质、来源。
江澈的眼睛快速扫过,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。
他不是在欣赏,是在狩猎。
他试图从这些冰冷的图文里,捕捉到那一丝属于“旧日”的、被陈骸称为“权柄碎片”的微弱回响。
但什么都没有。
死寂。
这些所谓的珍宝,在他的感知里,和路边的石头没任何区别。
一页。
又一页。
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,指尖几乎要擦出火星。
焦躁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。
如果找不到……陈骸会怎么做?那笔用命换来的债务,又该怎么偿还?
“唰——”
最后一页。
他的手指猛地定住了,像被钉死在纸上。
视线,牢牢锁死在右下角一个毫不起眼的条目上。
照片模糊不清,像一块摔碎了的瓦片。
陶土色,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、如同鸟爪踩过的楔形文字。
旁边的注释短得可怜:
【来源不明的苏美尔泥板文书残片】
【年代:约公元前3000年】
【描述:文字体系无法解读,内容成谜。】
……就是它。
没有理由。
没有逻辑。
但在看到照片的瞬间,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确认感,像电流般击中了他。
隔着纸张,他仿佛能听到那块泥板的“呼吸”。
它在呼唤他。
像溺水者呼唤浮木。
“选好了?”
陈骸的声音像冰碴子,毫无征兆地在背后响起。
江澈点点头,没回头,指尖近乎贪婪地在那张模糊的照片上摩挲。
陈骸瞥了一眼,脸上没什么表情,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。
“很好。”
话音刚落,“哐当”一声巨响!
一摞山般沉重、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故纸堆,被他重重砸在江澈面前的桌上,灰尘呛得人直咳嗽。
那是一堆严重泛黄、边缘破损的图纸和文件。
“这家博物馆,过去一百年所有的公开资料。”陈骸的声音冷得像铁。
他伸出手指,一下下地点着那堆小山。
“建筑结构图。”
“历次改建的工程蓝图。”
“安保系统供应商的手册。”
“过去五年的访客流量报告,精确到小时。”
“还有,所有员工的排班表……”
“计划,”他抬起眼,看着江澈,“你自己做。”
这句话,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。
江澈心中刚燃起的那丝火苗,瞬间被浇灭。他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:“我……一个人?”
“不然呢?”陈骸反问,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,“你以为窃取神明的力量,是请客吃饭?我只负责提供情报。至于收尸……看我心情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冷了。
“记住,救你命的那根‘静神秘香’,是从‘万源集市’换的。那玩意儿的价钱,够买你这条命十次。”
“所以,别搞砸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走。
“等等!”江澈胸口剧烈起伏,愤怒、无助、屈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,“这和把我扔进斗兽场有什么区别?!”
陈骸脚步停下,却没有回头。
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皱巴巴的羊皮纸,随手向后一扔。
羊皮纸划过一道弧线,精准地落在桌角。
“哦,对了,这个或许有用。”
江澈的目光被吸引过去。
那是一张手绘的图纸,极其精细,纸张已经泛黄发脆。
上面画的,是博物馆地下的通风管道系统,复杂得如同人体的毛细血管。
“一个前辈留下的。”陈骸的语气毫无波澜,“很多年前,他想从里面偷另一件东西。”
“失败了。”
“尸体都没找着。”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中,只留下江澈一个人,面对着那堆令人绝望的资料。
几分钟后。
当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,江澈颤抖的手,也稳了下来。
愤怒和绝望退潮,一种冰冷的、他无比熟悉的专注感,重新接管了他的大脑。
他想起了自己在图书馆,为了写一篇关于古亚述浮雕艺术演变的论文,如何将上百本专著、数千篇文献里的信息,一点点拆解、重组,最终构建出一个无人能够反驳的逻辑闭环。
眼前的这一切,不也是一样吗?
只不过,论文写砸了,代价是学分。
而这一次,代价是命。
江澈的眼神变了。
迷茫和恐惧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近乎狂热的、属于顶尖学者的专注。
他站起身,将那堆资料小心翼翼地在地上铺开,如同考古学家展开一幅尘封千年的画卷。
巨大的建筑总览图作为底图。
不同年代的改建图、安保布防图、水电管线图……一层层在脑海里叠加、融合,构建出一个三维的、透明的虚拟模型。
他通宵达旦。
不眠不休。
他像一个最苛刻的钟表匠,计算着保安换岗的每一秒间隙。
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,推演着摄像头转动的每一个监控死角。
他像一个最虔诚的解剖学者,分析着这座钢铁建筑的每一处脆弱“关节”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,透过“静滞之巢”穹顶的缝隙洒落。
陈骸再次出现在门口。
江澈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,将一张画满了无数线条、标记和注释的巨大图纸,推到了陈骸面前。
那是一套完美的潜入计划。
精确到秒,包含了三个备用方案,以及十七个突发状况的应对预案。
陈骸低头,目光在复杂的图纸上缓缓扫过。
许久。
他抬起头,没有夸奖,也没有批评,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。
“计划不错。”
“但记住,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,像淬火的冰水,“计划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到时候,出了岔子——也必然会出岔子——能救你的,只有你自己。”
江澈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这份蓝图,看着上面每一个由自己计算出的节点,每一条由自己规划出的路线。
在这片被疯狂与绝望统治的土地上,他第一次,感受到了一丝掌握自己命运的、微弱而真实的掌控感。
今夜,学者将化身为盗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