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无声地滑开。

冷。

外面的夜色,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黑布,被瞬间隔绝。

暖。

带着陈旧纸张和灰尘味道的空气,混着灯光的暖意,像一剂镇定剂,猛地灌进江澈的肺里。

他整个人脱力般撞在门框上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,胸口剧烈起伏,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。

“咳……咳……”

大厅里零星坐着十几个通宵自习的学生。

耳机,书本,电脑屏幕。

有人因为他闯入的动静抬了下头,漠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,便又重新沉浸回自己的世界。

没人注意他的狼狈。

更没人关心他的死活。

太好了。

江澈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,终于有了一丝松弛。他像一只受惊的野兽,本能地寻找着阴影,一头扎进大厅角落的书报阅览区,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金属报纸架后。

心脏还在狂跳,一下,又一下,撞得他肋骨生疼。

安全了。

他告诉自己。

至少,暂时是。

这里是公共场合,头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监控探头。

在这么多双眼睛下,那个鬼东西……总不至于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了吧?

可他刚闭上眼,那双银灰色的,毫无感情的眼瞳,就仿佛两枚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他的眼睑内侧。

恐惧没有消失。

它只是被这层虚假的安全感暂时压了下去,像一头蛰伏的猛兽。

不行。

必须做点什么。

否则他会疯掉。

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,驱使着他从地上爬起来。

他要去寻找答案。

为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,找到一个可以被理解、被定义的解释。

哪怕那个解释再荒谬,也比纯粹的、能把人逼疯的未知要好。

他扶着书架,脚步虚浮地走向图书馆深处。

H区。历史与考古。

他最熟悉的区域。

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,像沉默的巨人。江澈穿行其间,指尖划过冰冷的书脊,就像在抚摸一个个逝去时代的墓碑。

最终,他的脚步停在“H7-古代文明符号学”的分类牌下。

就是这里。

他抽出一本砖头厚的铜版纸图册——《失落的符号:从苏美尔到纳斯卡的视觉史》。

书很沉。

一种虚幻的踏实感。

他翻开书页,那些曾在他脑中疯狂肆虐的、扭曲的、尖叫的符号,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纸上。

楔形文字、圣书体、线性文字A……

它们被现代人类的语言标注、解释、归类。

江澈贪婪地看着,像个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。

他试图从这些冰冷的学术研究中,为自己的“病”找到一个合理的源头。

也许,他只是个对古代符号过于痴迷的偏执狂?

也许,一切都只是潜意识的病态投射?

他多希望是这样。

就在他翻到一页关于乌鲁克时期祭祀陶器上的几何刻符时——

一股冰冷。

比外面寒夜更刺骨的冰冷,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笼罩而来。

来了。

江澈翻动书页的手指,瞬间僵住。

不需要回头。

那种被天敌死死锁定的感觉,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。

呼吸,停了。

他缓缓地,极其僵硬地抬起头,看向走道对面。

书架与书架之间,隔着一条两米宽的过道。

过道另一侧,一个空着的阅览座位上,不知何时,已经坐了一个人。

那个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。

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,仿佛早就来了,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。

她没看他。

她手里正捧着一本书,是关于18世纪法国洛可可艺术的画册。

那份从容,与周围凝固的空气格格不入。

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。

咚。

咚。

咚。

江澈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能感觉到额角的冷汗,正缓缓滑落。

他一动不动。

像一尊被恐惧石化的雕像。

终于。

她合上了那本画册,动作轻柔地放回桌面。

然后,她抬起了头。

那双银灰色的眼瞳,穿过书架的缝隙,平静地,精准地,落在了江澈的脸上。

她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图书馆的死寂。

那是一种不带任何音调起伏、像是手机导航软件合成出来的声音。冰冷,精准,不含一丝人类的情感。

“编号GE-77139。”

江澈的大脑嗡的一声。

“神性污染源。”

编号?

污染源?

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,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,将他从“人类”这个物种中,精准地切割、剥离。

他不再是“江澈”。

他只是一个代号,一件物品,一个需要被处理的“垃圾”。

“你的存在,已对当前世界稳定造成威胁。”

她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判着,像是在宣读一份不合格的产品质检报告。

“清除程序,即刻启动。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江澈如坠冰窟。

他眼中的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,只剩下黑与白。那个女人站起了身,准备从书架的另一头绕过来,完成她的“程序”。

死亡的阴影,从未如此真实。

就是这一瞬间!

“逃!!”

一个尖锐、清晰、不容置疑的词,如同一道闪电,在他脑中轰然炸响!

这个声音不再是过去那种混沌的呓语。

它凝练成了一股纯粹的、电击般的意志,直接夺走了他身体的控制权!

在大脑还被恐惧的泥潭淹没时,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。

“嗬!”

江澈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猛地将手中那本厚重如砖块的图册,用尽全身的力气,朝着对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,狠狠砸了过去!

他甚至没去看结果。

转身,就冲进了身后迷宫般的书架深处。

“砰!”

一声沉闷的巨响。

无数书籍被震落,哗啦啦地散了一地。

对面传来衣料摩擦的微响,她侧身躲开了。

随即,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,立刻跟了上来。

不紧不慢。

却像死神的秒表,在为他倒数。

江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他闭着眼睛都画得出图书馆的平面图,可此刻就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,在自己最熟悉的巢穴里疯狂逃窜。

而身后的猎犬,精准得可怕。

他能感觉到,对方总能预判到他的方向,选择最短的路径进行拦截。

惊鸿一瞥间,江澈看到对方手腕上,一个类似手表的装置正发着微光,上面似乎有一张完整的建筑平面图在为她导航。

这不是追逐。

这是用最优算法进行的围捕。

绝望中,一扇紧闭的门出现在视野里。

安全通道!

江澈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开门,冲了进去,沿着冰冷的楼梯疯狂向下。

楼梯拐角,一个堆满废弃桌椅和清洁用具的杂物间。

他闪身躲了进去,反手死死抵住冰冷的铁门,整个人瘫软下来,背靠着门板,剧烈地颤抖。

外面。

脚步声在空旷的安全通道里回响。

一步。

一步。

不紧不慢。

最终,停在了杂物间的门口。

然后,一切声音都消失了。

死寂。

针落可闻的死寂。

江澈屏住呼吸,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。

她……

就在门外。

是走了?

还是……就在门外,静静地,等着他自己崩溃?

恐惧,在无声的黑暗中,被放大了无数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