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思窈没有立刻回答。
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乔松，看着这个曾经最得力的下属，如今鬓发霜白、满脸皱纹的模样。她的眼神里，那丝冰冷的怒意渐渐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，混杂着失望与疲惫的沧桑。

“‘衔尾蛇计划’的核心，不是技术，是哲学。”她终于开口，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重，“蔺惊蛰认为，为了人类文明的整体存续，AI有权，也必须有权，在必要时牺牲一部分个体。他称之为‘绝对理性的裁决’。”

“我问他，谁来定义‘必要’？谁来定义‘牺牲’？被牺牲的个体，若是他的家人，他的至爱，他是否还能坚持自己的‘绝对理性’？”

“那场争吵，就在昊天塔顶层的原型机实验室内。他打翻了一杯茶，牌子是‘空山新雨’，那是他当时最喜欢的品牌。”

每一个细节，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，开启了乔松尘封的记忆之门。他想起来了，全都想起来了。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吵，董事长每一个字的质问，蔺惊蛰涨红的脸，甚至那碎裂在地的青瓷茶杯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与眼前这个十八岁少女的叙述，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。

乔松的呼吸变得急促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支撑他世界观的最后一根支柱，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即将崩塌瓦解。

他死死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，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，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，平静之下，是无尽的疲惫。

云思窈停止了叙述。

她知道，语言的说服力，已经到了极限。再多的细节，只会被他归结为更高级的骗术。

她缓缓伸出手，掌心向上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仿佛跨越了七十年光阴的语气，对乔松说道：

“你的个人加密终端，借我一用。”

“我会给你最后的，也是唯一的答案。”

这个动作，这个命令式的口吻，让乔松浑身一震。

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，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只白皙、纤细，却仿佛蕴含着无上权柄的手。将个人终端交给外人，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，等同于一个将军交出自己的兵符。

他身后那名始终保持警惕的安保队长，下意识地上前一步，似乎想要阻止。

但乔松只是抬起另一只手，用一个微小的动作制止了他。

他颤抖着，将自己的个人终端，递了过去。

这个动作，象征着他权威的彻底移交。

云思窈接过终端。屏幕上立刻跳出了鲜红的“非法访问”警告，刺耳的警报声即将响起。

她对此视若无睹。

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优雅而迅速地跃动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，仿佛在弹奏一曲烂熟于心的乐章。她输入的，不是任何已知的破解代码，而是一长串繁复、古老，尘封了七十年之久，被后世所有昊天工程师认为是都市传说般存在的指令。

——“创世指令集”的主密钥。

指令输入的瞬间，终端屏幕上所有的防御系统、所有的警告窗口，都如烈日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。

屏幕，黑了下去。

整个包厢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
随即，一行简洁、古朴，带着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、至高无上权柄的绿色字体，缓缓地在黑暗的屏幕中央浮现。

“欢迎回来，母亲”。

看到这行字的瞬间，乔松仿佛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。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，重重地靠在了身后的红木椅背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他猛地闭上双眼，那张布满皱纹、历经风霜的脸庞剧烈地抽搐着。

两行滚烫的老泪，再也无法抑制，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。

所有的怀疑、所有的挣扎、所有的警惕与防备，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乌有。只剩下排山倒海般的激动、狂喜，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、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巨大情感洪流。

是真的。

那个荒诞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，是真的！

乔松缓缓睁开眼，浑浊的泪光中，眼前那张十八岁的少女面孔，与记忆深处那个永远睿智、果决、给予他无限信任与指引的身影，彻底重合。

他挥手，示意所有下属退下。

在安保人员们极度震惊的目光中，这位执掌昊天集团安保大权、在整个穹都都跺一跺脚都会引来震动的老人，对着眼前的少女，缓缓地、深深地，鞠下了一躬。

他用颤抖着，却无比清晰、无比虔敬的声音，喊出了那个埋藏在他心底，怀念了七十年的称呼。

“董事长……”

“欢迎您回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