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处隐蔽洞穴离开已是第十二日。

苍梧山脉的林海无边无际,潮湿的雾气混杂着腐殖质的气味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楚牧元拖着伤躯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
左肩的伤口早已发黑,风无豫那道无情剑意如跗骨之蛆,不断蚕食着他的生机,阻止着伤口的愈合。他体内的灵力在一次次强行压制伤势中,已近枯竭。

第十二日的黄昏,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——腐骨坳。

这是一处地势低洼的隘口,瘴气如浓得化不开的墨汁,在地面缓缓流淌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,那是剧毒之物“七步断肠草”的味道。

“就是这里。”识海中,沉寂了许久的燕赤霄终于开口,声音里压抑着兴奋与残忍,“看到那些鼓起的土包了吗?那是天然的沼气毒囊。只要你引爆其中一个,再用灵力催发七步断肠草的毒性,这片山坳就会变成一座修罗坟场!所有追兵,一个都活不了!”

楚牧元没有回应,只是默默地开始布置。他将几块引爆符埋在毒囊附近,动作熟练而精准,仿佛一个冷酷的猎人。

燕赤霄的声音愈发狂热:“对,就是这样!让他们尝尝绝望的滋味!用他们的尸骨,为你铺就魔道之王的宝座!”

楚牧元的手,停在了最后一枚引爆符上。

他的脑海中,不受控制地闪过千蛇窟里那几张年轻而惊恐的面孔。他们是敌人,是追杀者,但他们眼中流露的,并非纯粹的恶,更多的是被宗门教义洗脑后的盲从与狂热。

“妇人之仁!”燕赤霄察觉到他的迟疑,发出雷霆般的咆哮,“他们要杀你!你还在犹豫什么?难道非要等自己变成一具尸体才肯后悔吗!”

楚牧元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毒瘴。

再度睁开时,他的眼神无比清明。

他猛地逆转了灵力,将那枚引爆符的火信掐灭。非但如此,他更是不顾灵力的消耗,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些天然毒囊,将它们与地脉的连接点一一破坏、拆除。

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与时间的工程。等他做完这一切,天色已近全黑,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。

最后,他走到隘口最显眼的一棵枯树旁,并指为剑,在粗糙的树干上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刻下一个深刻而刚劲的字。

“危”。

做完这一切,他头也不回地没入更深的黑暗中。

识海内,燕赤霄的咆哮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,一种比任何怒骂都更令人心寒的、彻底失望的死寂。

九天之后,第四百七十六天。

风无豫率领着一队疲惫不堪的太上忘情道弟子,终于追踪至腐骨坳。

“大师兄,此地瘴气有异,似乎……有迷烟草的味道。”一位精通药理的弟子皱眉道。

风无豫没有说话,他缓步走进隘口,目光扫过四周。身为丹道行家,他只看了一眼那些七步断肠草的分布,以及地面被翻动过的、极其隐晦的痕迹,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。

他的神识探入地下,清晰地感知到那些被强行从地脉上剥离、已经失效的沼气毒囊。

一个惊悚的真相在他脑海中成型:如果这些毒囊没有被拆除,只需一枚引爆符,此刻的他们,已经集体化作了这片毒瘴中的枯骨。

那个魔头,本可以轻易地将他们一网打尽。

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棵枯树,触碰到了那个刚劲有力的“危”字。刻痕很新,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、微弱的灵力。

风无豫想起了千蛇窟中,楚牧元硬接他一剑,也要出手救下那名昏迷弟子的情景。

那个被整个玄苍界定义为“魔头”的少年,一次又一次地,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,救下了他本该杀死的敌人。

“魔头嗜杀……魔头嗜杀……”

这四个字,如同一柄重锤,反复敲击着他坚信了二十余年的信念大厦。大厦的根基,在这一刻,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,无数裂痕蔓延开来。

“大师兄?”

身后的呼唤让他回过神。

他看着师弟们或困惑或警惕的脸,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强烈的保护欲。不能再让他们跟下去了。

同时,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疯长起来——他必须亲自去问问楚牧元。

问问他,这一切,究竟是为什么!

“前方凶险,非尔等修为所能应付。”风无豫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,不容置疑,“尔等在此地修整,不得妄动。我一人前去追击。”

命令下达,他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,身形化作一道流光,独自向着楚牧元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
接下来的三天,一场诡异的猫鼠游戏在苍梧山脉深处上演。

楚牧元通过“残响”感知到,身后那股庞杂的追兵气息消失了,只剩下一道纯粹、孤傲、却不再充满凛冽杀意的剑意。

他明白,自己的计策生效了。

他不再刻意隐藏行踪,反而有意无意地在一些险要之处留下痕迹。

路过一处噬心兽的巢穴时,他会提前引爆一块山石,用巨大的声响将那头沉睡的凶兽惊走。

经过一片能产生幻觉的毒蘑菇林时,他会用剑气将最显眼的一片斩碎,留下警示的痕迹。

这种“逃亡者反向保护追猎者”的诡异行径,让紧随其后的风无豫内心愈发煎熬。

他追得越近,心中的困惑就越深。他手中的剑,也变得愈发沉重。

第四百七十九日,傍晚。

楚牧元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——断魂峡。

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绝壁,被翻滚的云雾吞噬,猛烈的罡风从崖底呼啸而上,发出如鬼哭般的呜咽。

后方,那道熟悉的剑意已经近在咫尺。

楚牧元停下脚步,缓缓转身。他解下背负了一路的、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形包裹,准备进行他最后的赌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