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牧元猛地抬头。

百丈悬崖之上,那道身影静立如鹰。目光穿透薄雾,化作实质的剑,充满了凛然杀意与毫不掩饰的厌恶,直刺楚牧元的神魂。

那人,目睹了方才的一切。

他看见了自己对着虚空哭嚎,看见了那卑微的叩首,看见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。

楚牧元的心脏骤然一紧。杀意,如同被挑衅的毒蛇,从骨髓深处苏醒。然而,这股杀意刚一升腾,便被体内那温润的金色光华轻轻抚平。

那是“父母”幻象消散后,融入他身体的力量。

他看了一眼身前由【道心鉴】光芒铺就的幽静小径,又看了一眼崖顶那不怀好意的窥视者。

逃?还是战?

识海中,燕赤霄的残魂蜷缩在角落,气息微弱,再无声息。他已是孤身一人。

楚牧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他现在这副虚脱的模样,连站起来都勉强,如何去战?

他不再理会崖顶的目光,毅然决然地迈出一步,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温暖光路。

一步踏出,恍若隔世。

悔恨谷的阴冷与绝望被瞬间隔绝在外,一股纯净温和的灵气扑面而来,浸润着他干涸的经脉。四周不再是灰败的枯石,而是长满了外界罕见的、散发着安宁气息的“安魂草”与“清心兰”。

这里是一片被阵法守护的净土。

楚牧元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、不含血腥与怨恨的空气,心中涌起一股近乎想哭的冲动。

家……这就是家的感觉吗?

然而,当他迈出第二步时,异变陡生。

他脚边一株青翠欲滴的清心兰,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,瞬间变得焦黑、枯萎,化为一捧死灰。

楚牧元僵住了。

他低头,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和煞气的手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体内那源自血泪古战场的魔煞之气,正不受控制地向外逸散,与这片净土的生机格格不入。

他就是毒源。

他试着收敛气息,可每一步落下,脚下的灵草依旧会迅速失去生命的光泽。一条由死亡与枯萎构成的黑色足迹,在他身后延伸,丑陋地烙印在这片世外桃源中。

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
他意识到,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够心安理得享受这份宁静的楚家少年。他是一柄出鞘的魔刀,一把行走的灾厄,只会带来毁灭与死亡。

他不配进入这里。

就在他脚步迟滞,几乎要转身退出的瞬间,前方不远处的石屋,木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
一名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。她气质温婉,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,那张与楚牧元依稀有几分相似的面容,在看到他时,先是错愕,随即被巨大的、难以置信的喜悦所占据。

“牧元?是你吗,牧元!”

是堂姐,楚灵韵!

重逢的狂喜瞬间击溃了楚牧元的理智。他所有的伪装、所有的坚冰,在这一声呼唤中轰然崩塌。

“姐!”

他喉咙干涩,喊出的声音嘶哑无比。情绪的剧烈波动,如同一把钥匙,打开了他体内魔功的枷锁。

“轰——!”

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煞气,如失控的恶龙,从他体内猛然爆开,本能地扑向前方那道散发着纯净灵气的身影!

楚灵韵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,化为惊恐。她根本来不及反应,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扑面而来。

“小心!”她失声尖叫,不是对自己,而是对楚牧元。她误以为这是某种埋伏在堂弟体内的诅咒爆发了。

她没有后退,反而双手结印,口中念念有词。一道清正平和的灵光自她掌心亮起,如同一道柔韧的屏障,迎向了那股魔煞。

“清心涤魂,归于本源!”

灵光与魔煞在楚牧元身前一尺处悍然对撞!

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,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直接灌入了他的体内。楚牧元只觉自己的经脉瞬间变成了拔河的绳索,一端是冰冷的火焰,一端是灼热的寒冰。

“啊——!”

濒死般的剧痛让他惨叫出声,整个人蜷缩在地,浑身剧烈抽搐,仿佛正被千刀万剐。

识海中,龟缩已久的燕赤霄骤然惊醒,发出了惊恐而恶毒的尖叫:“她在害你!蠢货!这是楚家正统的炼魂之术,它要炼化你的魔功,更要炼化你的魂魄!快杀了她!杀了她你才能活!”

杀……杀了她?

剧痛中,楚牧元的意识一片混沌,燕赤霄的声音如同唯一的浮木。

然而,就在他被痛苦与蛊惑逼得即将彻底疯狂的瞬间——

“嗡!”

他胸口,那枚一直被他忽略、甚至厌恶的【道心鉴】,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暖意!

那温暖的光芒,不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、试探性的热度,而是一种堂皇、浩大、不容置疑的认可与守护!

玉佩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,它主动将楚灵韵渡来的那股清正灵力尽数吸收,随即,一股更加精纯、更加温和的清流从中反哺而出,瞬间流遍楚牧元的四肢百骸。

那股在他体内肆虐冲撞的魔煞之气,在这股清流的安抚下,竟如受惊的野马遇到了熟悉的主人,缓缓平息下来。

剧痛,如潮水般退去。

燕赤霄的尖叫戛然而止,只留下一声充满不甘与怨毒的闷哼,再次沉寂下去。

楚灵韵早已泪流满面,她冲到楚牧元身边,扶起他虚脱的身体,哽咽着指着那枚正在发光的玉佩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不知道?这是‘道心鉴’啊!是我楚家测验道心的信物!暖为认可,冷为警示!它在保护你,不是在害你!”

暖为认可,冷为警示……

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,在楚牧元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

他想起了在血泪古战场,每一次他心生杀念、即将堕入疯狂时,玉佩传来的刺骨冰寒。

他想起了在埋骨坑底,锻造【百战狂兵】时,玉佩那微弱却不曾断绝的冰冷。

他还想起了,燕赤霄一次又一次的谎言——

“这是楚家先祖留下的力量,它在助你降温,让你更清醒地复仇!”

“这冰冷是好事,是燃料,能让你的恨意燃烧得更旺!”

“这玉佩是陷阱!正道留下的炼魂真火,快压制它!”

谎言。

全都是谎言。

真相的冲击,比肉体的痛苦猛烈千万倍。楚牧元眼前一黑,神魂仿佛被抽离了身体,在无尽的虚空中坠落。

他再也支撑不住,彻底陷入了深沉的黑暗。

昏迷前的最后一瞥,他看到堂姐焦急的面容,以及……山谷崖顶,那个一直窥视着的身影眼中,那抹愈发浓烈的、夹杂着鄙夷与“果然如此”的杀机。

那人,似乎正在布置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