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深沉,运送纸张的货运马车在霞飞路街角停下,车轮碾过碎石,发出轻微的滚动声。

车厢的门帘被掀开一角,何苇芷清亮的目光透了出来。“就到这里,前面不远就是你家,但街角有眼线,你自己小心。”

金奕瑾点了点头,腹部的伤口在每次呼吸时都传来钝痛,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。他从这辆充满油墨味的黑暗囚笼里钻出,重新踏上法租界的土地。

“如果遇到紧急情况,”何苇芷递给他一张揉过的烟纸,上面写着一个地址,“去这家杂货店,买一包‘红双喜’牌的香烟。”

金奕瑾接过,指尖能感觉到纸上字迹的凹痕。他将它妥帖地放入内袋。

阁楼上那个如铁塔般的男人——陈铁心,始终没有下车。他只是在帘子后投来一道冰冷的、审视的目光,像在看一件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牺牲品。

金奕瑾没有回头,他佝偻着身子,像一个普通的、夜归的职员,融入了街道的阴影。疼痛让他步履蹒跚,却也让他头脑无比清醒。他能感觉到,至少有两道视线从街对面的暗处投来,黏在他的背上。

陆啸风的人。

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,却奇异地驱散了伤口的灼热。他来到那扇熟悉的、锈迹斑斑的残门前,没有敲门,而是从怀中摸出钥匙,极为轻缓地、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,打开了锁。

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,像一个老人的叹息。他侧身闪入,又将门轻轻合上。

偌大的宅院一片死寂,月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。他循着廊下的阴影,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。

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,书桌上的笔墨还未收,床铺整整齐齐。但此刻,这些熟悉的陈设在他眼中却充满了陌生的、令人窒息的意味。这不是家,这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监牢,每一件家具,每一缕空气,都浸透了谎言与秘密。

他无力地点亮了桌上的台灯,昏黄的光晕出一小片空间。他脱下外衣,看着腹部和背上青紫交错的瘀伤,疼痛感再一次清晰地涌上来。

就在这时,隔壁的小佛堂里,传来一丝极力压抑着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。

金奕瑾的动作一顿。他屏住呼吸,赤着脚,一步步挪到佛堂的门外。门虚掩着,留着一道缝。

他从门缝向里望去。

香案上,父亲载熙的牌位静静立着,香炉里积满了灰。白姥姥跪在蒲团上,瘦削的背影在月光下剧烈地颤抖着。她没有点灯,只是伸出手,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牌位,仿佛在抚摸一张久违的脸。

“载熙……我对不住你……我对不住你啊……”

姥姥的声音破碎、嘶哑,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。

“我没能拦住你……现在……现在连奕瑾也保不住了……他什么都知道了……他要去挖那个天杀的秘密了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我该怎么办啊……”

无声的悲泣,像一把钝刀,在金奕瑾的心口慢慢地割。

原来她什么都知道。她不是恶意的欺骗者,她只是一个被恐惧压垮、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却无能为力的老人。那份怨怼,在此刻悄然化为了一阵更深的刺痛与悲哀。

他悄然后退,回到自己的房间,像一缕没有重量的游魂。

他没有再试图进入那座会让他精神崩溃的记忆宫殿。

不需要了。

何苇芷的那句“密约”,姥姥的这番悲泣,像两把最锋利的钥匙,已经捅开了所有锈死的门锁。那场反复折磨他的噩梦,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。

父亲的怒吼:“你这是引狼入室!是数典忘祖的国贼!”

金恒善阴冷的回答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大哥,大清已经亡了!”

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栀子花香,父亲倒在树下的背影,金恒善脸上狰狞的狞笑,自己被巨大恐惧攫住时的尖叫……所有混乱的感官碎片,最终都如百川归海,汇聚于庭院中的同一个焦点。

金奕瑾冲到窗前,猛地推开窗户。

夏夜的微风灌入,带来了那股熟悉的、甜到发腻的栀子花香。

他死死盯住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怪物。

他终于确定,那棵他从小看到大的树,那片被姥姥视为禁地的浓荫之下,就埋藏着他所有噩梦的根源。

那是父亲的坟墓。

是他必须踏足的终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