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仇大娘
仇仲,晋人也。值大乱,为寇俘去。二子福、禄俱幼;继室邵氏,抚双孤,遗业能温饱。而岁屡祲,豪强者复凌藉之,遂至食息不保。仲叔尚廉利其嫁,屡劝驾,邵氏矢志不摇。廉阴券于大姓,欲强夺之;关说已成,并无人知。里人魏名夙狡狯,与仲家积不相能,事事思中伤之。因邵寡,伪造浮言以相败辱。大姓闻之,恶其不德而止。久之,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,邵渐闻之,冤结胸怀,朝岁陨涕,四体渐以不仁,委身床榻。福甫十六岁,因缝纫无人,遂急为毕姻。妇,姜秀才屺瞻之女,颇贤能,百事赖以经纪。由此用渐裕,仍使禄从师读。
魏忌嫉之,而阳与善,频招福饮,福倚为心腹交。魏乘间告曰:“尊堂病废,不能理家人生产,弟坐食一无所操作,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!且弟买妇,将大耗金钱。为君计不如早析,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。”福归谋诸妇,妇咄之。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,福惑焉,直以己意告母,母怒,诟骂之。福益恚,辄视金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。魏乘机诱赌,仓粟渐空,妇知而未敢言。及粮绝,被母骇问,始以实告。母怒,遂析之。幸姜女贤,旦夕为母执炊,奉事一如平日。福既析,无顾忌,大肆淫赌,数月间田屋悉偿赌债,而母与妻皆不知。福资既罄,无所为计,因券妻代资,苦无受者。邑人赵阎罗,原系漏网大盗,武断一乡,竟不畏福言之食,慨然假资。福持去,数日复空。意踟蹰,将背券盟。赵横目相加。福惧,赚妻付之。魏闻窃喜,急奔告姜,实将倾败仇也。姜怒,讼兴;福惧甚,亡去。
姜女至赵家,方知为婿所卖,大哭,但欲觅死。赵初慰谕之,不听;既而威逼之,愈骂;大怒,鞭挞之,终不肯服。因拔笄自刺其喉,急救,已透食管,血溢出。赵急以帛束其项,犹冀从容而挫折焉。明日拘票已至,赵行行不置意。官验女伤,命重笞之,隶相顾不敢用刑。官久知其横暴,至此益信,大怒,唤家人出,立毙之。姜遂舁女归。自姜之讼也,邵氏始知福不肖状,一号几绝,冥然大渐。禄时年十五,茕茕无主。
先是,仲有前室女大娘,嫁于远郡,性刚猛,每归宁,馈赠不满其志,辄迕父母,往往以愤去,仲以是怒恶之;数载已不往置问。邵氏垂危,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。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,便托寄信大娘,且歆以家之可图。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。入门,见幼弟侍病母,景象凄惨,不觉恻然。因问弟福,禄实告之。大娘闻之,忿气塞吭,曰:“家无成人,遂任人蹂躏至此!吾家田产,诸贼何得赚去!”因入厨下,爇火炊糜,先供母,而后呼弟及子啖之。啖已,忿出,诣邑投状,讼诸博待。众惧,敛金赂大娘。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。官拘甲、乙等,各加杖责,田产殊置不问。大娘率子赴郡讼之。郡守最恶赌博。大娘力陈孤苦,及诸恶局骗之状,情词慷慨。守为之动,判令知县追田给主;仍惩仇福以儆不肖。到县,邑令奉命敲逼,于是故产尽反。
白话文
仇仲是山西人,遇上兵乱被强盗掳走。两个儿子仇福、仇禄年纪还小,续弦邵氏抚养这对孤儿,靠祖业勉强维持温饱。但连年遭灾,豪强又欺凌他们,弄得衣食难保。仇仲的叔叔仇尚廉想占便宜,多次劝邵氏改嫁,邵氏誓死不从。仇尚廉暗中将她许给大户人家,想强逼她出嫁;说媒已成,外人却不知道。同乡魏名一向狡猾,与仇家长期不和,总想害他们。因邵氏守寡,他就造谣污蔑。大户得知此事,嫌她不守妇道,婚事作罢。日久,仇尚廉的阴谋和外面的流言,邵氏渐渐听说,满心冤屈,整日哭泣,四肢渐瘫,卧床不起。仇福刚十六岁,因无人操持家务,匆忙给他娶了妻。媳妇是姜秀才的女儿,叫姜女,贤惠能干,家务全靠她打理。家境渐好,便让仇禄跟老师读书。
魏名嫉妒,假装亲近仇福,常请他喝酒,仇福当他是知己。魏名挑拨说:“你母亲病倒,不能管家,你弟弟白吃饭不干活,你们夫妻何必当牛做马?再说弟弟娶亲要花大钱。不如趁早分家,穷归他,富归你。”仇福回家和妻子商量,姜女斥责他。但魏名天天吹耳边风,仇福被蛊惑,直接向母亲提分家,母亲大怒,痛骂他。仇福更气,把家中钱财当别人东西乱扔。魏名趁机诱他赌博,粮仓渐空,姜女知道却不敢说。等到断粮,母亲惊问,才说实话。母亲气得分了家。幸好姜女贤惠,天天给婆婆做饭,照顾如常。分家后,仇福肆无忌惮狂赌,几个月就把田产输光,母亲和妻子不知情。钱输光后,仇福竟立契卖妻还债,但无人敢买。本地恶霸赵阎罗,原是漏网强盗,横行乡里,不怕仇福反悔,爽快借钱。仇福拿钱又输光,想赖账,赵阎罗怒目威胁。仇福怕了,骗妻子到赵家。魏名得知暗喜,急忙通知姜家,一心要搞垮仇家。姜秀才怒告官府,仇福吓得逃跑。
姜女到赵家才知被丈夫出卖,痛哭求死。赵阎罗先哄她,不听;又威逼,她骂得更凶;赵大怒鞭打,她宁死不屈,拔簪刺喉,虽被救下,已刺穿食道,血流不止。赵阎罗用布勒住她脖子,还想慢慢折磨。第二天,衙役来抓人,赵满不在乎。县官验伤后命重打,差役不敢动手。县官早知赵凶暴,见状更怒,命手下当场打死他。姜家抬回女儿。官司闹大,邵氏才知仇福恶行,气昏过去,病危。仇禄年仅十五,孤苦无依。
先前,仇仲前妻所生女仇大娘,嫁到远方,性子刚烈。每次回娘家,嫌礼物少就顶撞父母,愤然离去,仇仲厌弃她,多年不来往。邵氏病危,魏名想引大娘来争家产。恰有商贩与大娘同乡,便托他带信,暗示家产可图。几天后,大娘带着小儿子赶来。进门见小弟伺候病母,景象凄惨,不禁心酸。问起仇福,仇禄如实相告。大娘怒火中烧:“家里没大人,就任人欺负到这地步!我家田产,怎能让骗子夺走!”她进厨房生火煮粥,先喂母亲,再叫弟弟和儿子吃。吃完,她愤然去县衙告状,状告赌徒们。赌徒们吓坏了,凑钱行贿。大娘收钱仍不撤诉。县官抓了几个赌徒各打板子,但对田产置之不理。大娘又带儿子到府衙告状。知府最恨赌博。大娘哭诉孤儿寡母被坑害的惨状,言辞激昂。知府感动,判令知县追回田产归还仇家,并严惩仇福以儆效尤。回到县衙,县令奉命追查,仇家田产全部收回。
古文
大娘已寡,乃遣少子归,且嘱从兄务业,勿得复来。大娘从此止母家,养母教弟,内外井然。母大慰,病渐瘥,家务悉委大娘。里中豪强少见陵暴,辄握刀登门,侃侃争论,罔不屈服。居年余,田产日增。时市药饵珍肴,馈遗姜女。见禄渐长成,嘱媒谋姻。魏告人曰:“仇家产业,悉属大娘,恐将来不可复返矣。”人咸信之,故无肯与论婚者。
有范公子子文,家中名园为晋第一。园中名花夹路,直通内室。或不知而误入之,公子怒,执为盗,杖几死。会清明,禄自塾中归,魏引与遨游,遂至范园。魏故与园丁相熟,放令入,周历亭榭。俄至一处,溪水汹涌,有画桥朱栏,通一漆门;遥望门内,繁花如锦,盖即公子内斋也,魏绐禄曰:“君请先入,我适欲私焉。”禄信之,寻桥入户,至一院落,闻女子笑声。方停步间,一婢出,窥见之,旋踵即返。禄始骇奔。无何公子出,叱家人绾索逐之。禄大窘,自投溪中。公子反怒为笑,命仆引出。见其容裳都雅,便令易其衣履,曳入一亭,诘其姓氏。蔼颜温语,意甚亲昵。俄趋入内;旋出,笑握禄手,过桥渐达曩所。禄不解其意,逡巡不敢入。公子强曳之入,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。既坐,则群婢行酒。禄辞曰:“童子无知,误践闺闼,得蒙赦宥,已出非望。但求释令早归,受恩匪浅。”公子不听。俄顷,肴炙纷纭。禄又起,辞以醉饱,公子捺坐,笑曰:“仆有一乐拍名,若能对之,即放君行。”禄请教。公子曰:“拍名‘浑不似’。”禄默思良久,对曰:“银成‘没奈何’。”公子大喜曰:“真石崇也!”禄殊不解。
盖公子有女名蕙娘,美而知书,日择良偶。夜梦一人告之曰:“石崇,汝婿也。”问:“何在?”曰:“明日落水矣。”早告父母,共以为异。禄适符梦兆,故邀入内舍,使夫人女婢共觇之也。公子闻对而喜,乃曰:“拍名乃小女所拟,屡思而无其偶,今得属对,亦有天缘。仆欲以息女奉箕帚;寒舍不乏第宅,更无烦亲迎耳。”禄惶然逊谢,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。公子姑令归谋,遂遣园人负湿衣,送之以马。既归告母,母惊为不详。于是始知魏氏险;然因凶得吉,办置不仇,但戒子远绝而已。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,母终不敢应。大娘应之,即倩双媒纳采焉。未几禄赘入公子家。年余游泮,才名籍甚。妻弟长成,敬少弛;禄怒,携妇而归,母已杖而能行。频岁赖大娘经纪,第宅完好。新妇既归,仆从如云,宛然大家矣。
魏既见绝,嫉妒益深,恨无瑕之可蹈,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。国初立法最严,禄依令徙口外。范公子上下贿托,仅以蕙娘免行;田产尽没入官。幸大娘执析产书,锐身告理,新增良沃若干顷,悉挂福名,母女始得安居。禄自分不返,遂写离书付岳家,伶仃自去。
白话文
大娘的丈夫去世后,她送小儿子回了娘家,并嘱咐他跟着兄长专心务农,别再回来。从此大娘留在娘家,照顾母亲、教导弟弟,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。母亲心情舒畅,病渐渐好转,家务全交给大娘处理。村里有豪强欺凌她家,她就提着刀上门,理直气壮地理论,对方没有不服软的。过了一年多,家里田产越来越多。大娘时常买补品和美食送给弟媳姜氏。见弟弟仇禄渐渐长大,便托媒人说亲。有个叫魏名的人在外散布谣言:“仇家的产业全归大娘管,将来肯定要不回来了。”人们信以为真,没人敢和仇家结亲。
当地有个范公子,家中有晋地第一名园。园里名花夹道,小路直通内宅。曾有人误入,范公子大怒,把人当贼抓起来差点打死。清明节这天,仇禄从学堂回家,魏名故意带他闲逛,把他引到范家花园。魏名和园丁熟识,放他们进去游览。走到一处溪水奔流的地方,有座红栏杆画桥通向一扇漆门;门内繁花似锦,正是范公子的内书房。魏名骗仇禄说:“你先过去,我要方便一下。”仇禄刚走过桥进院,忽然听见女子笑声,正迟疑时,有个丫鬟看见他,转身就跑。仇禄吓得往外逃,却被范公子带人抓住要绑起来。情急之下他跳进溪水里,范公子反而笑了,让人捞他上来。见他相貌俊秀衣着得体,便给他换了干衣服,拉进亭子里问姓名,态度亲切。过了一会儿,范公子进屋又出来,笑着拉仇禄过桥回到原先的地方。仇禄不敢进去,被硬拉进门后,发现花丛后有少女在偷看。坐下后丫鬟们来斟酒,仇禄起身告辞:“我年幼无知误闯内宅,承蒙宽恕已是万幸,求您放我回家。”范公子不答应,很快摆上丰盛酒菜。仇禄再次推辞说吃饱了,范公子按他坐下笑道:“我出个对子,你对上就让你走——上联是乐器名‘浑不似’。”仇禄想了半天对出:“银锭别称‘没奈何’。”范公子大喜:“你真是石崇啊!”仇禄一头雾水。
原来范家女儿蕙娘才貌双全,一直没找到好夫婿。前夜她梦见有人说“石崇是你女婿”,还说“明天会落水”。仇禄正巧应验了梦境,范公子见他应对巧妙,便说:“这下联是小女想的,一直没对上,可见是天定姻缘。我想把女儿许配给你,我家房子多,入赘就行。”仇禄慌忙推辞说母亲生病不能入赘。范公子让他回家商量,派人用马送他回去。仇母听说后觉得不吉利,这才明白魏名阴险。但转祸为福,也不追究,只让儿子远离魏名。几天后范家又来提亲,仇母不敢答应,大娘做主定了亲事。不久仇禄入赘范家,一年后考中秀才,名声大振。后来小舅子长大,对姐夫渐渐怠慢,仇禄一怒之下带着妻子回娘家。这时仇母已能拄拐走路,多年来靠大娘经营,家宅完好。蕙娘带来的仆从前呼后拥,仇家顿时有了大户气象。
魏名见计谋落空,更加妒恨。他勾结逃犯诬告仇禄窝藏赃款。当时朝廷对逃人法极严,仇禄被判流放关外。范公子花钱打点,才让蕙娘免于同行,但田产全被没收。幸好大娘拿出分家文书据理力争,把后来新置的田产归在弟弟仇福名下,母女才保住生计。仇禄自料难回,写了休书给岳父,独自踏上流放之路。
古文
行数日至都北,饭于旅肆。有丐子怔营户外,貌绝类兄;亲往讯诘,果兄。禄因自述,兄弟悲惨。禄解复衣,分数金,嘱令归。福泣受而别。禄至关外,寄将军帐下为奴。因禄文弱,俾主文籍,与诸仆同栖止。仆辈研问家世,禄悉告之。内一人惊曰:“是吾儿也!”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,后寇投诚,卖仲旗下,时从主屯关外。向禄缅述,始知真为父子,抱头大哭,一室俱为酸辛。已而愤曰:“何物逃东,遂诈吾儿!”因泣告将军。将军即令禄摄书记;函致亲王,付仲诣都。仲伺车驾出,先投冤状。亲王为之婉转,遂得昭雪,命地方官赎业归仇。仲返,父子各喜。禄细问家口,为赎身计。乃知仲入旗下,两易配而无所出,时方鳏居。禄遂治任归。
初,福别弟归,匍匐投大娘。大娘奉母坐堂上,操杖问之:“汝愿受扑责,便可姑留;不然,汝田产既尽,亦无汝啖饭之所,请仍去。”福涕泣伏地,愿受笞。大娘投杖曰:“卖妇之人,亦不足惩。但宿案未消,再犯首官可耳。”即使人往告姜,姜女骂曰:“我是仇家何人,而相告耶!”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,福惭愧不敢出气。居半年,大娘虽给奉周备,而役同厮养。福操作无怨词,托以金钱辄不苟。大娘察其无他,乃白母,求姜女复归,母意其不可复挽,大娘曰:“不然。渠如肯事二主,楚毒岂肯自罹?要不能不有此忿耳。”率弟躬往负荆。岳父母诮让良切。大娘叱使长跪,然后请见姜女。请之再四,坚避不出;大娘搜捉以出。女乃指福唾骂,福惭汗无地自容。姜母始曳令起。大娘请问归期,女曰:“向受姊惠綦多,今承尊命,岂复敢有异言?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!且恩义已绝,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?请别营一室,妾往奉事老母,较胜披削足矣。”大娘代白其悔,为翌日之约而别。
次日,以乘舆取归,母逆于门而跪拜之。女伏地大哭。大娘劝止,置酒为欢,命福坐案侧,乃执爵而言曰:“我苦争者非自利也。今弟悔过,贞妇复还,请以簿籍交纳;我以一身来,仍以一身去耳。”夫妇皆兴席改容。罗拜哀泣,大娘乃止。居无何,昭雪命下,不数日,田宅悉还故主。魏大骇,不知其故,自恨无术可以复施。适西邻有回禄之变,魏托救焚而往,暗以编菅爇禄第,风又暴作,延烧几尽;止余福居两三屋,举家依聚其中。未几禄至,相见悲喜。初,范公子得离书,持商蕙娘。蕙娘痛哭,碎而投诸地。父从其志,不复强。禄归闻其未嫁,喜如岳所。公子知其灾,欲留之;禄不可,遂辞而退。大娘幸有藏金,出葺败堵。福负锸营筑,掘见窖镪,夜与弟共发之,石池盈丈,满中皆不动尊也。由是鸠工大作,楼舍群起,壮丽拟于世胄。禄感将军义,备千金往赎父。福请行,因遣健仆辅之以去。禄乃迎蕙娘归。未几父兄同归,一门欢腾。大娘自居母家,禁子省视,恐人议其私也。父既归,坚辞欲去。兄弟不忍。父乃析产而三之:子得二,女得一也。大娘固辞。兄弟皆泣曰:“吾等非姊,乌有今日!”大娘乃安之,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。或问大娘:“异母兄弟,何遂关切如此?”大娘曰:“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,惟禽兽如此耳,岂以人而效之?”福禄闻之皆流涕,使工人治其第,皆与己等。魏自计十余年,祸之而益福之,深自愧悔。又仰其富,思交欢之,因以贺仲阶进,备物而往。福欲却之;仲不忍拂,受鸡酒焉。鸡以布缕缚足,逸入灶;灶火燃布,往栖积薪,僮婢不察。俄而薪焚灾舍,一家惶骇。幸手指众多,一时扑灭,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。兄弟皆谓其物不祥。后值父寿,魏复馈牵羊。却之不得,系羊庭树。夜有僮被仆殴,忿趋树下,解羊索自经死。兄弟叹曰:“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!”自是魏虽殷勤,竟不敢受其寸缕,宁厚酬之而已。后魏老,贫而作丐,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。
异史氏曰:“噫嘻!造物之殊不由人也!益仇之而益福之,彼机诈者无谓甚矣。顾受其爱敬;而反以得祸,不更奇哉?此可知盗泉之水,一掬亦污也。”
白话文
仇禄走了几天来到京城北边,在一家旅店吃饭。有个乞丐在门外徘徊,样貌极像哥哥仇福;他亲自上前询问,果然是哥哥。仇禄便讲述了自己的遭遇,兄弟俩悲恸不已。仇禄脱下外衣分给哥哥几两银子,嘱咐他回家。仇福哭着接受后告别。
仇禄到关外后,投奔将军帐下做奴仆。因他文弱,将军让他管理文书,与其他仆人同住。仆人们询问他的家世,仇禄如实相告。其中一人突然惊呼:”这是我儿子啊!”原来仇仲曾被强盗掳去牧马,后来强盗投降,将他卖到旗下为奴,如今随主人驻扎关外。父子相认后抱头痛哭,满屋人都为之心酸。仇仲愤恨道:”那个逃奴竟敢冒充我儿子!”便向将军哭诉。将军当即让仇禄代理文书工作,并写信给亲王,让仇仲带着信进京。仇仲趁亲王出行时拦轿喊冤。亲王从中周旋,最终平反冤案,命地方官归还仇家产业。仇仲返乡后,父子团聚欢喜。
仇禄详细询问父亲这些年的生活,打算为他赎身。得知仇仲在旗下两次娶妻都无子女,如今鳏居,便收拾行装带父亲回乡。
当初仇福与弟弟分别后,爬着回去投奔仇大娘。大娘让母亲坐在堂上,拿着棍子问他:”若愿挨打就留下;否则你田产败光,也没你的饭吃,请自便。”仇福哭着跪地甘愿受罚。大娘扔下棍子说:”卖老婆的畜生本不值饶恕!但旧账未清,再犯就送官究办。”随即派人告知姜氏。姜氏骂道:”我与仇家有何干系?”大娘屡次转告并讥讽仇福,他羞愧得不敢吭声。
半年后,大娘虽供应周全,却让仇福干杂役活。他毫无怨言,经手钱财也分文不贪。大娘见他诚心悔改,便向母亲提议接回姜氏。母亲觉得难挽回,大娘说:”未必。她若肯改嫁,当初何必自寻短见?这口气总要让她出的。”便带着弟弟登门请罪。岳父母痛加责备。大娘厉令仇福长跪,再三请求见姜氏。姜氏始终躲着不见,大娘直接进屋把人拉出来。姜氏指着仇福唾骂,他羞惭得无地自容。岳母扶他起来后,大娘商定归期。姜氏说:”从前受姐姐恩惠,如今岂敢不从?只怕这黑心贼再卖我!恩义既断,我宁肯另住一屋侍奉婆婆,也不与他同住。”大娘替弟弟担保,约定次日接人。
第二天,姜氏乘车归来,婆婆跪在门口相迎。她伏地痛哭,大娘劝住后设宴庆贺,让仇福坐在下首。大娘举杯说:”我争这份家业不为私利。如今弟弟悔改,贞洁弟媳归来,请把账目交还你们。我空手来,依旧空手去。”夫妻俩感动离席跪拜哭求,大娘这才留下。
不久朝廷平反令到,仇家田宅全部归还。魏名惊骇万分,又暗中使坏——趁西邻失火时,他假装救火,用草绳点燃仇禄房子。大风助长火势,几乎烧光宅院,只剩下仇福住的两三间屋,全家挤在一起。后来仇禄归来,全家悲喜交加。
此前范公子收到离婚书,与女儿蕙娘商议。蕙娘撕碎休书誓不改嫁。仇禄得知她未嫁,欣喜地去范家拜访。范公子知他家遭火灾想留客,仇禄执意告辞。大娘拿出私藏银子修缮房屋,仇福挖地基时竟掘出满窖白银,于是大兴土木,新建宅邸比世家大族还气派。
仇禄感激将军恩义,带千金去赎父亲。仇福主动前往,带着健仆出发。仇禄则迎娶蕙娘。不久父子三人团聚,全家欢腾。大娘住在娘家时禁止儿子探望避嫌,如今父亲归来,她执意要走。兄弟俩哭着挽留:”没有姐姐,哪有我们家今天!”最终仇仲将家产分为三份,儿女各得一份。大娘推辞不过才接受,还派人接儿子来同住。
有人问大娘为何对异母弟弟如此关爱?她说:”只知有母不知有父,那是禽兽行径。人岂能效仿?”兄弟俩听后痛哭,给姐姐建的宅院与自己规格相同。
魏名见自己十余年屡次害仇家反而使其更兴旺,既惭愧又眼红,便借贺喜之名带着礼物登门。仇福想拒绝,仇仲不忍拂意收下鸡酒。不料鸡爪上的布条烧着引发火灾,幸亏人手众多及时扑灭。后来仇仲过寿,魏名又送羊来。当晚仆人打架,有人竟用拴羊绳在树上吊死。兄弟俩叹息:”这人的’福礼’比灾祸还可怕!”从此虽厚赏魏名,却再不敢收他任何东西。
后来魏名年老沦为乞丐,仇家时常周济他衣食。
(异史氏评论道:造物主的安排真是难以预料啊!越是害人反倒助人得福,那些奸诈之徒实在可笑。而接受恶人讨好反会招祸,这不更奇怪吗?可见盗泉之水,沾一滴也是污点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