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纪元1年,9月9日。
万事屋修理铺内的光线昏暗,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铁锈尘埃。
沈长歌躺在一张不知从哪辆废弃轿车上拆下来的真皮座椅上,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漆黑的圆形墨镜。他的手边放着一台外壳斑驳的老式收音机,正发出“滋滋”的电流白噪。
“沈先生!沈祖宗!出大事了!”
牙子张连滚带爬地冲进店铺,带起的风卷起了地上的图纸。这位昔日鬼街最精明的房产中介,如今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工装,满脸油汗,哪里还有半点镇长的威严。
沈长歌没有起身,甚至连头都没偏一下,只是伸手关掉了收音机。
“别喊了,老张。”他的声音平稳,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,“如果是为了净水泵的事,我已经听到了。”
牙子张一愣,张着大嘴:“听、听到了?那泵房离这儿可是有三里地啊!”
“故障发生在前十分钟。先是一声类似骨骼错位的闷响,然后是长达三秒的高频摩擦,最后是重物坠落的撞击声。”沈长歌指了指脚下的地板,“这些震动顺着地下那些老化的金属管道传过来,就像是在敲我的耳膜。如果我没猜错,是三号传动轴的轴承崩了,碎片卡死了主滤芯的旋转叶片。”
牙子张听得目瞪口呆,随即更是急得跳脚:“神了!就是这样!那帮老工匠也是这么猜的,可那是防辐射密封舱啊!只有那个……那个谁才能进去修,可现在……”
他想说只有以前的机械傀儡才能进去,可在这个灵气枯竭的时代,那种东西早就成了废铁。
“不用拆舱。”
沈长歌拿起靠在椅边的盲杖,轻轻敲了敲地面。
“叮、叮。”
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,店铺角落的一堆废旧零件突然动了。一只黑白相间、体型只有家猫大小的金属熊猫从里面滚了出来。它的外壳是用各种边角料拼凑的,左眼是一枚红色的发光二极管,右眼是一块打磨过的蓝宝石玻璃。
“咔哒。”
小铁柱熟练地顺着沈长歌的裤腿爬上他的肩膀,发出一声类似撒娇的电子音:“咕……修……修……”
“带上工具包。”沈长歌站起身,动作流畅得完全不像一个盲人,“既然是为了全镇人的口粮水,这次我就不收加急费了。但在晚饭前,我要看到我的红烧肉。”
……
齿轮镇,地下净水泵房。
巨大的泵体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,此刻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高温。几名老工匠正拿着撬棍和扳手,围着厚重的铅制外壳急得团团转。
“都让开。”
牙子张的声音传来。人群立刻分开一条道,看着那个戴着墨镜的瘦削身影走了进来。在这个镇上,沈长歌虽然看不见,但他走过的路,没人敢挡。
沈长歌走到那台轰鸣作响却不出水的机器前。热浪扑面而来,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——那是未经处理的辐射地下水正在气化的味道。
他伸出修长的手指,贴在滚烫的机壳上。
没有了天机眼的蓝色数据框,没有了弱点标注,世界在他眼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。
但他闭上眼(虽然本就看不见),指尖传来的微颤、耳边听到的气流嘶鸣、鼻端嗅到的焦糊味……所有这些感官信息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汇聚。
黑暗中,无数线条亮起。
齿轮的咬合、连杆的推拉、阀门的开合……一副动态的、由声音和触觉构建的3D透视图在他的意识中成型。
“果然,卡得很死。”
沈长歌收回手,从腰间的工具包里摸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强磁探针,递给肩膀上的铁柱。
“铁柱,进气口,钻进去。”
小熊猫点了点头,身体瞬间缩成一个圆球,“嗖”地一下钻进了那个只有拳头大小的排气阀口。
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,只能听到铁柱在管道里爬行的“沙沙”声。
“听好了,铁柱。”沈长歌侧着头,像是一个正在指挥微创手术的外科医生,语速极快却清晰,“左转三圈半,那里有个锈死的卡扣。别硬来,用你左爪的微型切割器,切掉上面那一毫米的锈斑。力度控制在三成。”
机器内部传来极其细微的“滋滋”声。
“很好。现在向下爬行二十厘米。你会摸到一个断裂的轴承。那是钨钢做的,很硬。用你的身体顶住它,充当临时支点。”
人们惊讶地看着沈长歌。他明明站在外面,却仿佛置身于机器核心,连里面的一颗螺丝钉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撑住了吗?好,听我倒数。”
沈长歌举起盲杖,杖尖抵在机壳外部的一个特定点上——那里是他在脑海中计算出的共振节点。
“三、二、一……震!”
“咚!”
沈长歌猛地敲击机壳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,机器内部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脆响。那是错位的齿轮在铁柱的支撑和外部震动的双重作用下,强行归位的声音。
原本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戛然而止。
一秒,两秒,三秒。
“轰——隆——”
巨大的机体猛地一震,随即发出低沉而顺滑的运转声。仪表盘上疯狂跳动的指针瞬间回落到绿色区域。
“出水了!出水了!”
观察窗旁,一名年轻的学徒兴奋地大喊。清澈的水流冲刷着管道,带走了积压的污垢。
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泵房。牙子张激动得想去抱沈长歌,却被后者用盲杖精准地抵住了胸口。
“别把鼻涕蹭我身上,那件衣服是阿凝刚洗的。”
沈长歌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,伸出手。
满身油污的小铁柱从排气口钻了出来,跳回他的掌心,兴奋地蹭着他的手指:“修……好……肉……吃!”
沈长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高纯度废铁片塞给它,听着那清脆的咀嚼声,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。
以前,他修补万物是为了逆天改命,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。
而现在,修好这台破旧的水泵,让这三千多人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,这种成就感竟并不比修补苍天来得轻。
“让一让,伤员在这边!”
人群另一侧传来呼喊。
沈长歌微微侧头。他的听觉捕捉到了季微漾的声音。
那位曾经身带腐烂诅咒的少女,如今穿着一身洁白的粗布医袍。她正跪在一名被蒸汽烫伤的工人身边,手中没有灵光闪烁,而是熟练地涂抹着一种散发着清香的绿色药膏。
“忍着点,这是用芦荟和薄荷调的,很快就不疼了。”季微漾的声音温柔而坚定。
那名工人感激涕零,看着季微漾的眼神就像看着天使。谁能想到,一年前她还是人人喊打的“瘟疫之源”?
季微漾似乎感应到了沈长歌的“注视”,她抬起头,虽然隔着人群,虽然沈长歌看不见,但她还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。
沈长歌“看”到了那个笑容。在黑暗的世界里,那是比太阳更温暖的存在。
“走吧,老张。”沈长歌紧了紧身上的风衣,“我好像闻到了远方飘来的机油味……有客人到了。”
话音刚落,大地隐隐震动。
泵房外,风沙呼啸。一支庞大的蒸汽卡车车队,正如一条钢铁长龙,穿过漫天的黄沙,向着齿轮镇驶来。
那是新世界的信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