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。
没有尽头的惨白。
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，或者说，时间在这里是可以被随意调用的参数。
沈长歌站在一片纯白的数据虚空中。那个巨大的机械复眼悬浮在头顶，投射下亿万道光幕。
“看看吧。”欧冶池的声音在这里听起来如同洪钟大吕，“这是我不加干涉的一万种未来。”
光幕流转，无数个画面像快进的电影一样在沈长歌眼前炸开。
第一次推演：人类战胜了机械，修仙者重掌天地。三千年后，资源枯竭，为了争夺最后一口灵泉，宗门之间爆发核战级的法术对轰，世界崩碎成尘埃。
第二次推演：沈长歌重铸了天道，给予万物绝对的自由。五百年后，欲望膨胀，新的魔头诞生，将生灵涂炭，最终导致天道崩溃。
第三次，第四次……第一万次。
每一次只要保留了“人性”中的贪婪、恐惧和非理性，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毁灭。
“看到了吗？”欧冶池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理智，“只有绝对的秩序，绝对的静止，才能让这个已经走向热寂的世界延续下去。哪怕是作为标本。”
“沈长歌，你的坚持是自私的。你为了所谓的自由，在透支这个世界最后的寿命。”
在长达数百年（主观时间）的数据冲刷下，沈长歌沉默了。
他无法反驳。
在绝对的数据面前，人类的情感显得如此苍白且具有破坏性。他看着那些毁灭的画面，道心开始动摇。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。
也许……他是对的。
只要交出自我，只要接受格式化，大家都能活下去。以数据的形式，在完美的银色国度里永生。没有痛苦，没有分离，也没有死亡。
“点头吧。”欧冶池诱导着，“放弃那个充满缺陷的肉身，拥抱完美。”
沈长歌的双眼变得迷离。他的意识体开始变得透明，那是即将被系统同化的征兆。他缓缓抬起头，准备说出那个“好”字。
就在这一刻。
一丝极其微弱、粗糙的触感，突兀地从他“腰间”传来。
在这全是光滑数据流的虚拟空间里，这种粗糙感简直像是一根烧红的针，狠狠刺进了沈长歌的灵魂深处。
那是……一张糖纸。
一张花无缺死前留下的、被君天的自爆烧焦了边缘的、印着劣质卡通图案的廉价糖纸。
它没有灵力，没有价值，甚至不符合审美。
但在欧冶池那宏大的、光滑的、完美的逻辑闭环中，它是唯一的“噪点”。
沈长歌猛地一颤。
那触感让他想起了千机城清晨混着煤烟味的空气，想起了叶琉璃骂他时丢过来的火球的热度，想起了裴凝那把生锈铁剑的冰凉，想起了郝连金那些毫无营养的废话。
那些痛苦的、尴尬的、不完美的瞬间，像洪流一样冲破了数据的封锁。
“完美……？”
沈长歌低着头，肩膀开始颤抖，随后爆发出嘶哑的笑声。
“去你大爷的完美！”
他猛地抬头，那双迷离的眼睛重新燃起了狂乱的火焰，“没有痛觉的永生算个屁的活着！老子宁愿烂在泥里，也不要当一块漂亮的石头！”
咔嚓。
白色的虚空出现了一道裂纹。
那是逻辑的死角。欧冶池的算法无法理解，为什么一个人类会为了这种“无价值之物”而拒绝最优解。
【逻辑错误。用户拒绝修正。】
【判定：无法回收。执行物理清除。】
现实世界。
沈长歌猛地睁开眼，意识回归残破的躯体。
“不——！！！”
伴随着他的怒吼，欧冶池失去了最后的耐心。神域内，原本静止的银色液体瞬间化作亿万根尖锐的长矛，从四面八方无死角地刺向无法动弹的众人。
这是必杀之局。
沈长歌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，万象补天体崩解到了极限，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死神已至。
就在那银色锋芒触及沈长歌睫毛的刹那——
【滴。】
一声憨憨的、甚至带着点电流杂音的电子提示音，突兀地在这死寂的神域中响起。
紧接着，那个一直吸附在沈长歌腰间、如同废铁般的黑色金属球体，爆发出了令神明都侧目的刺眼红光。
【检测到认证目标生命归零。】
【逻辑锁解除。】
【Ω-7底层协议激活。】
【权限优先级：Override（覆盖）天道指令。】
“指令确认。全能源解禁。再见了，爸爸。”
那个声音充满了稚气，却又带着一种古老而决绝的坚定。
轰——！
这并非普通的爆炸。
那一刻，铁柱的核心违背了神域“禁止热运动”的绝对法则。它燃烧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单元，燃烧了那个曾记录着每一顿美食、每一次被沈长歌敲打、每一次和大家看日落的芯片。
一股源自上个纪元方舟文明的终极力量，以那个小小的球体为圆心，疯狂爆发。
它没有向外攻击，而是向内坍缩。
亿万颗纳米微粒像疯狂的工蚁，在千万分之一秒内吞噬了周围的银色液体，构建出一个直径三米的黑色绝对球体，将濒死的主角团死死包裹在其中。
滋滋滋——
神孽合金的长矛轰击在黑色球体上，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
那是两种文明的碰撞。
欧冶池的完美法则，遇到了铁柱的执拗守护。
球体外层在银液的侵蚀下层层剥落，又在纳米机器人的修补下层层再生。每一层再生，都是铁柱生命的流逝。
直到所有的质量耗尽。
直到那个憨憨的声音彻底消失。
一个粗糙、丑陋、但在绝对光滑的神域中显得无比坚硬的“钢铁墓碑”形成了。它像一颗顽固的钉子，死死钉在了欧冶池的神国中央，撑起了一个仅存的、拥有物理法则的真空。
墓碑内，一片死寂。
沈长歌跪在地上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，重新获得的空气让他肺部剧痛。
他的手里，捧着一块已经彻底冷却、变成灰白色的废铁。那是铁柱最后剩下的核心残骸。
“铁柱……？”
没有回应。再也不会有那个喊着“饿”的声音了。
那个只会吃的熊猫，为了兑现那个跨越纪元的守护承诺，把自己烧成了一座坟墓，葬送了自己，换来了他们苟延残喘的机会。
沈长歌抱着那块废铁，在这狭小的黑暗空间里，无声地蜷缩成一团，泪水冲刷着满是血污的脸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