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双重末日的夹缝中,阿诺的精神世界是一片崩塌的废墟。

一边是足以蒸发万物的净化圣火,另一边是从他自身涌出、即将吞噬现实的寂灭虚无。他像一个孱弱的堤坝,试图抵挡两片无垠的汪洋,而堤坝本身,正在一寸寸地分崩离析。

压制,堵截,对抗。这是他十年来的本能。

然而此刻,这本能带给他的,只有彻底的绝望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寂灭之力正因他的压制而变得更加狂暴,如同被囚禁的野兽,每一次冲撞都让现实的法则之笼哀鸣不止。

他输了。

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,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随之瓦解。疲惫,深不见底的疲惫,淹没了他。

放弃了。就这样吧。

就在这万念俱灰的深渊里,一个荒诞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闪回脑海——派对上,那颗被他弹飞的花生米,划出一道滑稽而精准的弧线,撞上即将倾倒的果汁杯,使其以一个奇特的角度倒回了桌面。

一次失准的回响。

他当时并未想去命令杯子如何运动,他只是……想让它别倒。一个模糊的、充满侥幸的“建议”。而力量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、充满巧合的笨拙方式,回应了这个建议。

不是命令,是建议?

不是堵截,是……引导?

一道电光石火般的明悟,劈开了他意识中的混沌。或许,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堤坝。他就是河流本身。他恐惧的,憎恶的,试图压制的,正是他自己。

“哇啊啊——”

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,将他从这刹那的顿悟中拽回残酷的现实。他看到面包蜷缩在地上,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。

不能这样结束。

阿诺放弃了所有对抗。他不再试图堵截那股从他体内奔涌而出的寂灭洪流。他迈开脚步,穿过那片连光与声音都被吞噬的绝对虚无,走到女儿身边,将她紧紧、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
他感受着怀中颤抖的生命,感受着那股足以让世界归于虚无的力量在自己背后咆哮。他闭上眼睛,将自己全部的、此生最纯粹的一个愿望,作为一幅清晰无比的蓝图,融入了那片寂灭的混沌。

我不要毁灭。

我不要你哭。

我只想……让你看到一场美丽的烟花。

他的意志,与那失控的父爱本能,在这极限的状态下,达成了史无前例的同频共振。

奇迹发生了。

那股冲向城主府的净化圣火,在距离屋顶不足百米处骤然凝固。随后,它被一股无形而温柔的力量牵引着,失去了所有杀伤力,冲上漆黑的夜空。在高天之上,圣光被无声地拆解、重组,然后……轰然炸裂!

一朵巨大的、由纯净光粒构成的金色菊花在夜幕中绚烂绽放。紧接着,是紫色的蒲公英、蓝色的百合、银色的流苏……一场极致华美、却又寂静无声的魔法烟花秀,照亮了整座风吹沙城。

笼罩全场的寂灭气息,也随之转化。那足以冻结灵魂的虚无感,化为了无数带着淡淡甜味的温暖星光,如一场温柔的细雨洒落。星光落在孩子们的脸上,瞬间抚平了他们所有的恐惧与紧张,带来发自内心的宁静与喜悦。

他们抬起头,呆呆地看着天空的奇景,脸上的泪痕还未干,眼中已映满了绚烂的烟火。

“哇……”一个孩子发出了梦呓般的赞叹。

下一秒,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,彻底引爆了庭院。

就连墨菲斯那支僵硬的恶魔仪仗队,也被这股力量赋予了新的使命。星光雨落在他们身上,他们笨拙的动作被修正为高难度的杂技表演,滑稽的歌声也变成了和谐的马戏团伴奏。一个角魔甚至在独轮车上玩起了抛接火把,引得孩子们阵阵喝彩。

一场足以毁灭城市的双重末日危机,就在这无声无息之间,被转译成了一场完美的、令所有孩子永生难忘的派对高潮。

烟花之下,无声的协定悄然达成。

城外的山丘上,塞拉菲娜呆立原地,手中的圣徽已然冰冷。她的【真理之眼】在那场烟花秀中彻底过载,烧毁前传回的最后信息冰冷而清晰:“风险评估:无限大。”她那本写满了无数敌人弱点的“猎犬账本”里,从未有过这样的条目。攻击一个能将灭世之力当成颜料来作画的存在,其代价,是整个世界。冰冷的理性压倒了复仇的火焰。她深吸一口气,向教廷总部发送了报告:“侦测到古代良性魔法遗迹周期性激活,已自行平息。威胁等级下调,申请转为长期观察任务。”

另一边,墨菲斯跪倒在星光雨中,热泪盈眶。他终于顿悟了。毁灭世界?那是多么粗浅的理解!吾主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力量展示,他新的权柄,是用至高的伟力,守护世间最微小、最脆弱的笑容。这比掀起混沌狂潮要伟大一万倍!他擦干眼泪,遣散了仍在卖力表演的仪仗队,下达了新的指令:“去学习!去大陆最好的马戏团!直到你们能让小主人真心发笑为止!”

图书馆的窗边,莉莉丝看着远处天空的烟花,感受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、温暖而强大的法则波动,终于,一丝真正的、发自内心的微笑浮现在她唇边。她举起手中的酒杯,向着城主府的方向,一饮而尽。

派对在所有人的幸福感中,一直持续到深夜。

第二天晚上,当风吹沙城彻底沉入安眠,阿诺为熟睡的女儿盖好被子。他坐在床边,看着面包那张恬静的睡颜,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。他终于与自己和解了,与那份失控而强大的爱和解了。

然而,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,一个微小的细节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
在面包胸口心脏的位置,透过薄薄的睡衣,一点微弱却执拗的金色光芒,正随着她平稳的心跳,若隐若现地闪烁着。

阿诺的动作僵住了。

他俯下身,仔细地看着那点光芒。那光芒很淡,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、神圣而温暖的质感。他想起了几天前,格罗尔那盆被面包触摸后奇迹般恢复生机的悲鸣花。那不褪的暖意……

一个全新的、比身份暴露更让他感到恐惧的念头,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,击中了他。

他的父爱领域,这股长期覆盖在女儿身上的神话级法则之力,如同最高级别的神力辐射……正在从根本上,改变他女儿身为凡人的本质。

与此同时,百里之外,塞拉菲娜临时搭建的监测站里,一台备用的高精度探测仪上,一个全新的、极其微弱却无比诡异的能量信号,突兀地亮了起来。

信号的源头,精准地指向了风吹沙城,那个五岁女孩沉睡的卧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