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奕瑾将那扇锈迹斑斑的残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了姥姥或许会投来的担忧目光。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像一声叹息。

他换上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短衫,样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,将那身象征着旧日身份的长衫留在了宅中。他没坐洋车,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。车夫的汗味,街边小贩的叫卖,混着柏油路被烈日晒出的焦糊气,构成了一个真实而喧嚣的人间。这与金家大宅里那股掺杂着栀子花香的腐朽气息,恍如两个世界。

车轮滚滚,将霞飞路的洋房与梧桐树影甩在身后。越往前走,景致便越显破败。最终,黄包车停在了一处荒凉的所在。

所谓的“尘园”,竟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前清王府。朱漆大门斑驳脱落,露出发黑的木胎,门口那对镇宅的石狮子,一只耷拉着脑袋,另一只则被青苔爬满了脸,威严荡然无存,只余下说不尽的凄凉。这里静得可怕,只有乌鸦在枯死的树杈上发出几声沙哑的啼叫。

金奕瑾付了车钱,让车夫先行离开。他没有走正门,而是绕着高大的院墙行走。他对这种旧式王府的布局了然于胸,很快便在侧面找到一处因年久失修而坍塌的墙角。他身形清瘦,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,像一缕青烟融入了这座府邸的阴影。

园内荒草齐腰,野藤疯长,将假山亭台缠绕得密不透风。然而,在这片荒芜之中,几条通往深处的主要路径上,却清晰地留有新的车辙和杂乱的脚印。有人在这里活动,而且不止一两个。

他循着痕迹,屏住呼吸,在一座保存尚算完好的跨院外停下了脚步。院门紧闭,但里面隐约传来压低了的交谈声。

金奕瑾像只壁虎,紧贴着冰冷的墙根,挪到窗下。窗棂的木头已经朽烂,他从一道裂缝中向内窥视。

屋内光线昏暗,七八个身着长衫的男人围坐一堂,神情肃穆。正对着窗口的,赫然便是他的族叔,金恒善。

“……时机未到,还需静待时变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。

金恒善捻动着手腕上的佛珠,声音沉稳:“等不得了。那笔‘复国宝藏’是启动的关键,必须尽快找到。我已经联络上了关东的朋友,他们对此很感兴趣。”

关东?复国宝藏?

金奕瑾心头剧震,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这些字眼如同一道道惊雷,将他所有的猜测都炸得粉碎,只剩下赤裸裸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。这里,就是那个名为“潜龙社”的复辟巢穴!

他心神大乱,脚下后撤时,不慎踩断了一根干枯的树枝。

“咔嚓!”

一声清脆的声响,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无比刺耳。

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。下一秒,房门被猛地撞开,几个身材壮硕的护卫如狼似虎地冲了出来,目光锐利地四下扫视。

金奕瑾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他转身就跑,利用假山与回廊的复杂地形,拼命地躲闪。但对方显然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,几下穿插包抄,便将他堵在了一座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前。

退路被彻底封死。

金恒善缓步从院内走出,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儒雅的微笑,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,却冰冷如蛇。

“奕瑾,”他轻声唤道,仿佛对侄儿的出现毫不意外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金奕瑾。但他知道,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将是致命的。他强行压下胸中的惊涛骇浪,在瞬间启动了那座精神沙盘——“情景记忆宫殿”。

他将金恒善给他的便笺、昨日的对话、父亲的形象、一个侄子对亡父的思念……所有碎片化的信息飞速投入宫殿,进行推演与重组。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借口,在他心中瞬间成型。

“叔父……”金奕瑾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悲伤与迷茫的神情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“我……我只是想来看看。您说这里是父亲生前最爱来的地方,我总想着,或许能在这里找到一些他留下的痕迹。”

他举起手中那张写着“尘园”的便笺,像是举着唯一的凭证。他的眼神恳切而忧伤,一个思念亡父、循迹而来的孤僻青年形象,被他演绎得入木三分。

金恒善眯起眼睛,审视着他。他找不到任何破绽,但直觉告诉他,事情绝非如此简单。可这里是据点,不宜节外生枝。对这个名义上的侄儿直接下手,万一引来租界巡捕,得不偿失。

“痴儿。”半晌,金恒善叹了口气,脸上的冰冷稍稍褪去,“这里早已荒废,你父亲的旧物也都不在了。回去吧,不要再到这种地方来。”

他挥了挥手,示意护卫让开道路。

奕瑾低着头,像是被说中了心事,默默地转身,快步离去。但在他转身的瞬间,他看到金恒善对自己身后的一名护卫,做了一个隐晦的跟上来的手势。

走出尘园的破败大门,重回人间的阳光下,金奕瑾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他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,正想加快脚步甩掉尾巴,忽然间,脚步顿住了。

巷口,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条壮硕的身影。

他猛地回头,身后,同样有两个人堵住了退路。

他们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,一步步,朝他逼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