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由绝对的0和1构成的世界。
这里没有风，没有光，没有温度。只有无数条蓝色的数据洪流，沿着看不见的管道，以光速在虚空中穿梭。每一条数据流，都代表着欧冶池下达的一道指令：肃清、制造、回收、格式化。
这就是“机械神域”的内网，一个只有完美逻辑才能生存的空间。
但此刻，这个完美的空间里，闯进了一个浑身带血的幽灵。
沈长歌的意识悬浮在数据海洋中。现实中肉体直连神经的剧痛，在这里被具象化为他身上不断燃烧的红色火焰。那是他的灵魂在抗议，在尖叫。
但他顾不得这些。
“时间……只有不到十秒。”
他能感觉到，巨大的排异反应正在撕裂他的大脑。如果不尽快完成操作，他的意识就会被这庞大的数据流冲刷成白痴。
“怎么攻击？”
直接修改指令？不行。他的算力比起掌控天道的欧冶池，就像是算盘对上了超级计算机。他根本攻不破那层层叠叠的防火墙。
“不需要攻破……”沈长歌的意识体在颤抖，但思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，“只要让它‘想不通’就行了。”
就像是一个洁癖患者，如果看到一坨极其恶心、又无法定义的垃圾粘在身上，会发生什么？
会崩溃。
沈长歌开始疯狂地调动数据。
首先是外壳。
他从记忆深处，提取了那个曾经让他哭笑不得的数据包——那是郝连金在传递情报时使用的“垃圾废话编码”。
“这种烂石头也敢卖五百灵石？你当本少爷是傻子吗？再便宜点，三块！”
“今天早饭吃了豆腐脑，我们要甜的，咸的是异端！”
“沈兄，你看这块云彩像不像个屁？”
无数毫无逻辑、充满市井烟火气、极其琐碎且情绪波动剧烈的“垃圾信息”，被沈长歌疯狂复制、压缩。它们就像是无数只苍蝇，构成了病毒最恶心的外壳。
然后是内核。
沈长歌闭上了眼睛。在意识的最深处，他触摸到了那块刚刚插入手臂的芯片。那里残留着古三通最后的数据。
那是一个老人被活生生锯断四肢、植入机械骨骼时的惨叫。
那是他在被抹除意识前，死死护住的那一点点对徒弟的牵挂。
那是哪怕变成了怪物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，依然选择违背生存本能，转身拥抱死亡的决绝。
痛。太痛了。
这种痛，超越了逻辑，超越了计算。
“这就是人类啊，欧冶池。”
沈长歌将这份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“悲伤”与“爱”，毫无保留地注入了那些垃圾代码的核心。
一段前所未有的逻辑病毒诞生了。
它不是为了破坏，而是为了提问。它向着整个机械神域发出了一个哪怕是神也无法计算的悖论：
【如果生存是第一序列，为什么个体（古三通）会为了保护非亲缘对象（沈长歌）而选择自我毁灭？】
【求解。】
“去吧。”
沈长歌的意识猛地一推。
这段伪装成“系统日常日志”的病毒，顺着T-800遗留的最高权限通道，瞬间上传至云端中枢。
……
九天之上，机械神国。
花无缺正端坐在无数光幕中央。他的双眼如同深邃的湖泊，倒映着地面战场上十万傀儡的推进画面。
“预计接触时间：120秒。胜率：100%。”
突然，一道红色的数据流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。
“检测到异常日志回传……来源：T-800核心。”
花无缺那张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，露出了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困惑。按照程序，T-800已经自爆，不应该有日志回传。
出于作为“完美观测者”的职责，他伸出手，点开了那个数据包。
轰！
首先冲出来的，是郝连金那喋喋不休的废话和谩骂。
“垃圾数据……准备删除。”花无缺的手指刚要划过删除键，动作却僵住了。
因为在那层垃圾之下，他看到了那个内核。
他看到了那个转身。看到了那只浑浊的淡黄色眼睛。感受到了那股足以甚至让数据流都为之滚烫的情感。
“逻辑冲突……”
花无缺的瞳孔开始剧烈收缩。
“计算中……为了保护弱者而牺牲强者……不符合资源最优配置……不符合进化论……为什么？”
他的处理器开始疯狂运转，试图解析这种行为背后的逻辑。但这就像是用数学公式去计算“悲伤”的重量，越是计算，错误越多。
“警告：核心算法出现死循环。警告：逻辑坏点产生。”
花无缺的眼中，那原本清澈的数据流中，突然出现了一个微小的、无法消除的黑点。他捂住胸口，那里明明是冷冰冰的机械核心，此刻却传来了一阵莫名的悸动。
他本该立刻切断连接，但他没有。鬼使神差地，他将这段无法解析的代码，标记为了“暂存”。
而就在他犹豫的这0.1秒内，病毒越过了中枢的拦截，广播到了地面战场的每一个终端。
……
伊甸园废墟。
黑压压的机械军团已经冲到了距离沈长歌不到百米的地方。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寒光。
沈长歌跪在地上，右臂血肉模糊，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。但他没有抬头，只是在心里默数。
“三、二、一。”
仿佛是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原本如海啸般冲锋的十万机械傀儡，在同一瞬间，齐齐僵住了。
它们眼中的红光开始疯狂闪烁，变成了混乱的紫红色。
“指令冲突……逻辑错误……”
“保护？毁灭？生存？牺牲？”
无数个电子音汇聚在一起，形成了诡异的嗡鸣。
紧接着，荒诞的一幕发生了。
有的傀儡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武器，抱住了身边的同伴。有的傀儡开始疯狂攻击自己的影子。有的则干脆原地抽搐，核心因为运算过载而冒出黑烟。
原本完美的杀戮阵列，在顷刻间土崩瓦解，变成了一场混乱的闹剧。
“噗通。”
沈长歌再也支撑不住，眼前一黑，栽倒在满是尘埃的地上。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，他看到裴凝和季微漾哭喊着向他冲来，而远处那些恐怖的机器，正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。
赌赢了。
……
十三天后。
器灵纪元5000年9月1日。
万界废墟的风，依旧夹杂着锈蚀的味道。但今天的伊甸园，却显得格外肃穆。
那些瘫痪的机械傀儡已经被清理，它们残破的躯体被堆砌起来，在废墟中央铸成了一座高达百米的钢铁高台。
高台之上，沈长歌迎风而立。
他身上的伤势大半已经愈合，唯独右臂。
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肩膀，有一道刺目的金色裂纹，如同活物般附着在他的皮肤上。它不流血，却散发着淡淡的金光。那是凡人之躯强行承载神级网络冲击留下的“道伤”。
它在呼吸。每一次呼吸，都在吞噬沈长歌的生机。
叶琉璃站在他身后，看着那个背影，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忧虑。她能感觉到，那个男人的生命之火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。
裴凝抱着修好的长剑，沉默不语，只是握剑的手指节发白。
缩小成熊猫形态的铁柱，乖巧地蹲在沈长歌脚边，机械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。
“时间到了。”
沈长歌低声说道。
他抬起那只布满金痕的右手，按在了面前刚刚修复好的通讯基站上。
“滋……滋……”
电流声响起。
沈长歌抬起头，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云层，直接看向了那个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存在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声音平静，却通过无线电波，传遍了整个万界废墟，甚至穿透了空间壁垒，响彻在千机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欧冶池。”
“你的完美世界很坚硬，真的很坚硬。”
沈长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，那是古三通生前最喜欢的动作。
“但也很脆。”
“既然你学不会怎么当一个人，那我就来教教你。”
他看着手臂上那道正在吞噬他生命的金色裂痕，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弧度。
“果实熟了。我来摘了。”
随着这句话落下，苍穹之上，原本静止的红色进度条，突然跳动了一下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压抑感，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。风停了，云散了。所有人都知道，下一次落下的，不再是傀儡，而是神的怒火。
终局，开幕。
